“先生去哪儿?”我清晰地记得那天我再见桃花源时的一切细节,包括出租车司机的北方口音。
“桃花源。”是的,那个时候他们也都还没有失业,乘客与健谈的司机还是有话好讲的。
“啊——好久没有人去那儿了,先生是本地人?”他拖长了语调,显得十分惊讶地问道。
“我在那里曾有一套房产。”我不知该如何指辞,或许一个“曾”字已然含括了我对之所有的感情。
“哦哦哦,那不奇怪了。”他似乎也慌起来,仿佛我们在谈论什么不祥之物;汽车的速度时快时慢,但这条公路上明明没有别的车辆,远远地我望见了塔楼和如墓碑一般林立的公寓楼。再靠近些,我就能看到无数黯淡的窗与积满腐叶的阳台。不对,就在我视线的远端,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这里有人吗?哪怕有一个呢?哪怕有一个人还在此地生活呢?不,那是一盏路灯,其上结满了蜘蛛网,在午后不合时宜地亮着。到了,我到了,时候也到了。我拿出一张大钞,让司机不要找钱,赶快离开,但司机反问我我该如何离开,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我想摆脱他,有时我想摆脱任何人,摆脱所有一切……
“谢谢师傅的好意,不过这不是师傅您要考虑的。”他便离开,我独自一人行于灰尘扬溢的道上;那又怎样呢?我想道,我回到了这里,又是来干什么的?我不知道,或许只是因为没有什么事更值得自己去做了而已。我只庆辛母亲没能看见我活成这样的一个人,我已经够让她失望了,她没有必要再承受我的悲伤,但她一直在承受,甚至承受了我与她告别时流下的最后一滴泪。
我爱我的母亲,确切地说,有时我甚至觉得我比我的父亲还要爱她;我不确定这算不算一种俄狄浦斯情结,反正内心深处,有这么一种我名为爱的东西,能够让我原谅她当年对我的所作所为。她将我逼到自杀,为了将我的抑郁症治好在骗子身上花光了父亲给我留下的三十万;但在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的时候,是她将鹿角从我的颅中拔了出来,但她能救我,我却不能救她。
藤蔓般萦绕在断壁之上的钢筋,被不满的住户打穿的墙上的洞,起伏不平的柏油路,像古文明的遗迹,桃花源藏身于郊区的一隅。当下是秋天,桃花已落寞,而这些只为被观赏而生的树也几乎没有可能结出果实。我知道置办房产不是一件我这样的庸人容易办成的事,我有一位朋友在温州买了一套江景房,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现在他依旧为了这套房四处奔走;我和他的境遇比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许我过得好一些,那也只是因为我学会了释怀,我不再去对固定的住所,和有钱阶级的优越感有任何非分的向往,我也不再去试着与女性交往,我释怀了。而且我也很久没有想母亲了,我重新学会了将时间分配在不那么重要的事情上——我似乎一点也不后悔,毕竟不去面对是我的选择。但我最终还是回来了,我回到了那停留在九十年代一成不变的故园。
事实上,我在回到这个陌生故乡的第一个晚上,在一家青年旅舍里做了个梦,我就梦见了母亲,确切地说,母亲的坟墓。在这一方小小的山地上,我花了四十万元,这大概率将是我一生第二大的消费;她只想要入土为安,所以我成全了她,我用透支的信用卡,网贷和数年的“007”工作成全了她。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在我的记忆深处,这座城市始终有她的影子,我挖开了我为之奋斗数年的人生的里程碑——她的坟墓,我想见见她,我没有想通为什么我会以这么一种极端的方式求见唯求安息的母亲,可能是因为在梦里我没有太多的思维,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的大脑过于畸形,在现实中也一样,我只能在生活的碎片拧成的铁索上蠕动。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坟墓里没有任何东西,唯有泥土。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我是看着她沉向地下的,我这样念着,一铲一铲铲出所有的土。突然我的脑中闪过一个令我自己也吓了一跳的念头,或许我和她本来就是不对等的,有时候我或许可以考虑了结我自己,但她没有这份权利;因为在那些日子里,我有时会忘了去关心她,有时我甚至想要去尝试不关心她,这样我就真的可以对我自己下手了。但是她永远不会忘了去关心我,哪怕是以不那么符合我期待的方式。母亲,母亲,求你了,再让我见见你吧,我在心中默念。我忍不住了,我跳了下去,在泥土里翻找着,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坟墓里只有我自己和我背负的一切。
我倒下了,太累了,或许是我的梦还不够深,以至于在梦中我还能感受到自己的疲惫。梦想、理想、音乐、文字……太多东西随着我的倒下散乱在地上,交融着,腐烂着,发出甜美的香气。我不想离开了,我想把太阳的光遮住,把月亮的光遮住,我想在最切实的黑暗里被埋葬。我的愿望很快就得到了满足,我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给我盖上被子,很温暖,很潮湿,让我想起了八月的杭州。我试着停止呼吸,有什么东西在和我的身体共生,我没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一切都很舒适。直到我的鼻腔中爬出一只蛆……我从梦中惊醒,却看见枕头上全都是鼻腔中流出的血,非常多,非常多的血。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小时候他们说仰起头就行了,后来似乎又有别的说法,于是我什么都没有干,直到不再流血,我猜这应该不会让情况更坏。
电线杆光秃秃的,其间也没有电线连接,似乎桃花源的住户们那时很有意见,认为电线杆破坏了社区的美感,现在电线已经被埋在了地下,电线杆还未被撤走,恒大却出事了,他们也早已消失在不知处了。人们找他们讨要“一个解释”,我却不敢有这个程度的奢望,于我而言,如果这种程度的事情也“要解释”的话,那我一生估计都要在抗议和游行中度过,我很识趣的离开了,我甚至都没有想过纠缠合同里的细枝末节,抑或是和恒大的喉舌勾心斗角,我太累了,既然我不配得到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那就没有好了。我从某一刻起意识到必须要离开这个地方,寻找一个能让我不再停留于九十年代的小城,而活在二十一世纪的身份。商户们离开的比我还早,或许是因为他们比我们更会捕风捉影,在我离开的那天,喷泉流出墨绿色的水花,像一块浑浊的青玉;但到我归来的时分,喷泉里连水也没有了,唯有破碎的雕像和石块,像是被八国联军洗劫过的圆明园,可能少一点战火。
说来也奇怪,我总有一种模糊的感觉,这些棕灰色的公寓楼像一片碑林,桃树像献给逝者的鲜花,而我们像在墓冢挣扎着求生的蝼蚁。我这一生仿佛一直在品味自己的失落,这正常吗?请原谅我在这方面的无知,愿意与我熟识的人不多,且大多也都是和我一样容易感伤的人。我想着,走到家楼下,用几乎依旧崭新的钥匙打开门。房中还有我当时遗落的东西,没有人来整理,没有人进来过,厚厚的灰尘上没有脚印。除了早已过期的盐酸舍曲林和一些更没用的东西以外,这里什么也没有。
母亲的轮椅还在房中,我掸了掸上面的积灰,坐了上去。我坐过轮椅。那是在初中的时候,我与同学们踢球时,对方的门将突然急了,一脚将我的小腿踢骨折了。我记得我恨了他好几年,但是我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他经常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现在我身后,摆着一副庄重的表情,几乎是慈悲地看着我,我不理解,我只是害怕。我没有什么人际交往,他其实一开始也相当不喜欢我,他只是一直觉得他欠我些什么:在赔偿医药费之后,在无声的霸凌和私下的攻击减少之后,他还欠我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欠我什么,那时的我只觉得他莫名其妙,而且相当怕他。
在他消失在我人生中之后,每当我坐立难安之时,我总是能够感觉到,一个影子在我身后,用同样怜爱慈悲的眼神看着我。就像那一刻,我在警觉中转过身去,却发现偌大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我一个人。这房子不闹鬼,我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是知道的。那那个影子是什么呢?我闭上双眼,看见维多利亚式的塔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小孩们在塑料的游乐场游玩,小贩们兜售着各种奇异的零食,湛蓝色和铜绿色的琉璃窗,人们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新时代,喷涌于雅努斯雕像之上的白色泉水,还有立于门前看似极为吉利的桃树。那段日子仿佛一切都是好的,上涨的股票,上涨的经济指数,摩登的楼盘,一切都向着光芒而生,仿佛一切都在和最新潮的大城市看齐。但真正经历过当下的我却不敢睁开眼睛面对一切,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呢?吉耶?凶耶?给个定数。
桃花源以白夜般的寂静回应。
氿月
2024/10/1
(收录于《明治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