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岸,东海道
From California, To Kashima
“您好,请问能占用您宝贵的时间,问您一些问题吗?”一个清脆的女声用英语说道,克里斯蒂安从朦胧中醒来,他忘了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表,是六时三十分。
“嗯?”克里斯蒂安抬起头,望向眼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旁边的少女。
“可以。”
女孩拿出本子和笔,克里斯蒂安勉强看懂了标题大意:《外国人对日本与日本文化的保护的看法》。柔美的金红色光束,从列车的车窗射进来,或许此时常陆国的后人们正同他一样从睡梦中醒来,看着太阳从太平洋的波涛中升起。
“您来到日本是为了?”
“度假,旅游。”女孩快速地记下来。
“对于日本,你印象最深的东西是什么?”
“……纳豆。”他笑了笑。
“最喜欢的景点是?”
“青木原神海。”他几乎没有怎么犹豫。
“您最喜欢的日本文艺作品是?”
“说不上来具体的,大概是村上春树的某一部小说吧。”
这女孩的英语有挺多语法错误的,自己勉强能听懂,希望没有答非所问吧,他想。
“您认为日本文化在保护方面还有哪些方面可以改进?”他怔了一下,然后很快地摇了摇头。
“没有,没有什么可以改进的了。首先,我也不是日本人,我没有资格来评判你们干得怎样,其次,你们的文化保护已经做到极致了,你们让很多即将消失的传统和习俗重新融入了生活之中,我想不到还能怎么做的更好了。”男孩看向女孩,她将笔和本子装进书包,甩了甩手,松了一口气。
“这就结束啦!话说你在哪一站下车?”
“茨城。”
“唉?那还真巧,我也在茨城站下。你叫什么名字?”
“克里斯蒂安,你呢?”
“雾枝莲子。叫我莲子就行。”“好的,莲子。”
“你去茨城的话,肯定要去看鹿岛神宫喽。那是必然。”
“这么说的话,我在那儿工作,可以给你的门票打个折。”
“工作?”
“我是那儿的巫女哦。”
“哦,是吗?那可太好了。”
“喂,话说你刚刚回答我的那些问题的时候,你是认真的吗?”少女眉角微挑,不紧不慢地发问。
“嗯哼,这你应该听得出来吧。”克里斯蒂安两手一摊,点点头,看向巫女那略显失望的表情。
“是吗?最后那个问题也一样吗?”
“自然。”
“那我可不敢苟同。”少女的声音愈发坚定。
“哦?你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距离他上次乘坐这班列车已经过去了三年。克里斯蒂安走向当年自己与雾枝初遇的那个角落,第五车厢的末端,他触向已旧的金属座位,似乎想起了些话语。
“在加利福尼亚州,我的家乡,一切‘文化’都被装进了罐头制成了预制菜,你我可以在每一个沃尔玛超市买到,只不过那只是一个噱头。我们兴奋地把它们当作《圣经》捧回家,但最后总是失望地发现它尝起来像速溶咖啡。”
“但即使是这样的东西,也并非全无价值,正如在‘文化保护区’里的文化,也满足了某些人的欲求一样,我们都是在这样的时代成长起来的,我们都一样,我们都能学会在这样的时代里如何生活。”女孩的身形,时时仍隐现于他眼前。
茨城县到了,最近大抵是旅游淡季,出站口几乎没有多少外国游客。他轻捷地走出去。想着约会的事。
鸟居在雨季仿佛受了潮,显出楠木色,一径花沿着入口,伸入神社的深处。微风拂过一丝青蓝色的海浪,带着一丝清澈席卷了神社。她究竟在哪呢?男子不安地张望,向花径深处行去。他看见如一块闪耀的碧玉的禅池,数座黄与黑的日式建筑,或许其中有一座是神灵栖息的地方。他双手合十开始祈祷,却不知道该对着哪个方向,于是他看向碧蓝色的天空,恰巧白色的云遮住太阳。
他看向前方,分明地看见红裙的一角露在松树之后。他跑过去,雾枝转过身来,向他微笑。
“你迟到啦,迟了一个小时。”少女的声音中倒没有一丝抱怨,日轮逐渐显现,金色的光穿过松针,影子映在二人的身上,树皮上的文字也因此显得更加深刻。
“抱歉,起得晚了些,神社在暑假这么冷清吗?”他才发现自己的时区调错了,该是东京,而不是上海。
“冷清吗?我反倒觉得清静些还好些。”少女拉着克里斯蒂安绕着树缓步行。
“这句俳句是什么意思?”鸟鸣与蝉声相和,城市中人们的笑语与悲歌融入了背景的白噪声
“你不是会日语吗?”
“我知道每个词的意思,但我并不是你们的人,不能够真正地理解。”
女孩轻快地说:“原句来自松尾芭蕉的《奥州小道》,忘了哪一篇了,大意是‘仰望御神松,发芽生长自神代,金秋谒神宫。’”
“原来如此,与我理解的差不多。话说这棵树在这有多久了?”
“一千四百年。而我五天之后就要回到芝加哥大学,写‘无聊’的经济论文。”
“五天吗?够长了,够我与你在东瀛列岛上相聚一场,也够我与你在太平洋的另一岸重聚。接下来去哪呢?莲台野?七夕坂?诹访湖?去哪都可以,有这时间,去哪儿都够。”男孩念叨着,望向仿佛水墨画一般苍蓝色的天空。女孩站在他的背后,静静地看着他。
“这几年,我一直都乘这班车往近于东京都与茨城之间,我看见一模一样的风景。一望无垠的原野和起伏蜿蜒的丘山,这与过往的日本景色一定很像,但肯定不是同一种。”女孩轻声说道。“我们和很多生活在‘文化保护区’中的人一样,被安排着过模仿古人的生活,就仿佛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模型中一般。但是在安排下,有时又要干与之相悖的事情。”
“比如?”男孩十分诧异,不安地问道。
“比如穿着兔女郎装跳舞来招引香客,简直要和风俗店里的女子一样了,别误会,我可不歧视这些职业,只不过我觉得我的职业不是这样的。跳舞,COSPLAY和拍短视频,对神社的文化传承可是一点用也没有,追逐皮囊之美而来的,没有几个可以了解内在之深刻,在我看来他们不如不来。当然长辈有不同的看法,有时传统高过一切,有时香火钱又比传统重要。烦死了……文化保护就仿佛一个这样的幌子,它在我眼中,是一个有时高于一切,有时连金钱和流量这种俗物都不如的文字游戏产物。”女孩滔滔不绝地讲道,“话说你是哪里人?”
“我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圣何赛。你懂的,美国嘛,原住民都快死绝了,哪还有剩下什么‘文化’来保护。我从小就渴望去欧亚大陆看看有文化传承的文明是什么样子的,但我却发现你们的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与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惟有贫富差异触目惊心。我们都没有什么差别,都是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人,都是寻不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人。”克里斯蒂安忧郁地说。
“是啊,现在好多日本人连汉字都认不明白了,就连常陆品牌的名字也改用假名了。”列车即将到站,女孩撕下本子上的一页纸。
“这是我的电子邮箱地址,若是有兴趣作我的笔友的话就收下吧。”莲子看了眼表,迅速地跑出了车厢。
男孩将纸收好,跑了出去。他在尝试跟上她,但追上之后呢?他想不出要对她说些什么但总之他就想追上她,但离开车站之后,她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而他也被游客们推挤着向前进,没有停下或喘息的机会。
他在哪?在日本,在鹿岛神宫,在人群的中间,快门的咔嚓声,小孩的欢笑声和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橘红色的宫门,碧绿色的御池,白桦色的鸟居和人造的原始森林等诸多的影像在他眼前如池中的金鱼一般游动,仅留下色彩作为印象,身着鲜艳和服的女孩们与鹿以几乎一样的速度经过,几乎要叫人分不清。终于,在御神木前,他终于能够转过身,如他所愿地停下来。他慌张地看向眼前曾将他吞噬裹挟的人群,在内心深处呼喊着莲子的名字。
氿月
2024/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