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彩艳拖着尚发着低烧的身体回到家中,耳边还回响着领导“小王”、“小王”的叫声。她静静地看着那一面裂痕斑驳的白墙,水壶中溢出的白烟凝在窗上,仿佛在这五十年来的小家中下了一场雨。她的脑子此时似乎也不大灵光,在尝试数次用手撕开“清开灵”和“板蓝根”的包装之后,她还是从橱柜里取出了剪刀。

将颗粒摇匀之后,她一饮而尽,有些烫,但她只想尽早喝完躺下。她解开领花的结,将西装外套和包臀裙叠起来放进衣柜,清一色的黑白,其中夹杂着一些灰蓝,藏青与淡棕。她倒在床上,刷着一些短视频,关于蒸蒸日上的经济,靖国神社的倒塌,两千元人民币相比三千美元的购买力优势…她的手指一直在向上划,直到她看见一个名为“白马湖漫展枪击案”的视频,但在视频加载完之前,它就被下架了。她只感到无趣,便将手机放下,合上双眼,沉沉地睡去。
她被电话铃声惊醒了,是肖邦的《谐谑曲》,灯光透过她眼角的泪花,显出一片虹。她拿起手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看地区,倒有可能是昨天在柜台和自己谈了很久却没有下单的客户。她清了清嗓子,直起身来,接通了电话:“喂,您好,这边XX银行王彩艳,请问是要办理什么业务吗?”但当她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她怔住了。
“彩艳啊,是妈,妈最近换了个号码,你最近过得怎样啊?找到男朋友了吗?”母亲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来。
“有什么事吗?”她那热情甜腻的声音瞬间变得冷淡,甚至有一点害怕,她的眼睛向下瞟,看向那红色的挂断键。
“哦哦,你忙是吧,那妈就长话短说:你哥找了个女朋友谈得特别好,很快就要结婚了。但是…”
“但是什么但是?”彩艳逼问着母亲,掩饰着自己的慌张失措;母亲停顿了一下,似乎她也不大好启齿。
“你哥掏不出彩礼钱,你知道的嘛,她们家里是江西那边的。就差这一下了,你哥要是掏不出这钱,人家就会觉得你哥是个穷小子,配不上她们家的女娃。”不知是因为什么,母亲的语气愈发从容了起来,仿佛要钱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一样。
“多少?”彩艳咽了口口水,她感到渴,脊背上已然汗珠密布,不知道是因为药效,还是自己过度紧张。
“五十万。”母亲几乎没有犹豫,仿佛这个数字对于他们不算什么大数目,但彩艳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五十万?妈!我们没这个又要打肿脸充胖子!就算我把车卖了也付不起呀。”她的语气仿佛在哭诉,虽然她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情绪的发泄。
“我们家穷还不是怪你没出息,你上大学花了多少钱,赚的还没有你哥一个中专出来的赚得多!”那个名为父亲的声音加入进来。
“你哥现在倒是家里最风光的了,他可是一年挣不知道多少万,认识数不清的大老板——”他说完了又想说。
“我哥这么有钱,怎么不自己付彩礼呢?那么多大老板们的手里,多少总有点闲钱借给他们的老朋友吧。”她将“父亲”打断了,扬声器里久久没有声音传来,这次家庭通话大抵已经要不那么愉快地结束了。
“他去投资了。”那个男人压低了自己的声音,隐藏着微微的笑意。
“投资?投资什么?”她想起当年在大学里被他的狐朋狗友追着要保护费的日子,想起他在家中堂而皇之地吹嘘自己的人脉优势的日子,或许正是从那时,她意识到了她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这你就不用关心了,我们生财自有道,不便传于外人。”电话被挂断了。果然,自己一直都没想错过,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确认了自己的体温还不算高,且并没有得新冠后,第二天,她照常去银行上班;她收到了一条消息:“请收到这个消息的员工立刻到三楼办公室来一趟。”三楼只有一个办公室,而她今天其实不太想见行长。
“请进。”行长把他们请进来;青白色的灯,灰白色的墙,一尘不染的黑色地板,黑白色的大理石雕像仿佛在暗示,他们都只不过是融于光中的影子;而整个房中唯一的色彩,即是行长手中的三张彩色纸条。
“因为我十一月底要去卡塔尔度假,所以这个月的月度最佳员工就趁我还在的时候发掉好了。但是我实在没法从你们三个里挑出一个,所以我们抽签;为了避嫌,就请小王来抽。”她走上前,行长的手像电影里魔术师的帽子;她慢慢地拿起粉色的纸条,注意到行长的眼神似乎有一些变化,但她并没有理会,展开一看,上面是自己的名字。
她十分开心,但不知为何还是没有笑,她能感到自己的身后,有什么东西正很诡异地靠近她,在粉色的纸条上投下影子。她转过头去,却看见是行长站了起来,在她的耳边轻言:“张屹。”她能感受到他比她还紧张,不知道为什么。
“张屹!”她无意识地喊出了声,行长喘了两声气,抿了抿嘴唇,尝试隐去自己的笑容。张屹也没有过多的喜悦,而是愣在了原地,不知该干什么。另一个同事则是满脸困惑,默默看向乌木大门,想要离开。
“张屹,刘艾刚,你们先下去通知大伙等会在二号会议室颁奖;彩艳,嗯?你先别走,我有些话要与你说。“二人快步离开,行长坐回了椅子上。彩艳感觉像是一个一直被端详着的花瓶,不敢说话的花瓶。
“这回多谢你帮忙了。咳,奖金我会给你的,但这个奖真的只能由张屹拿。”他的话语略显软懦。
“为什么?”她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他是我朋友的侄子,多拿些这种奖项之类的,以后评职称好评一些。”他的语气中蕴着一点矛盾,但那职业的假笑浇灭了所有人情味。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自己根本不配在这种场合说话。行长也注意到了她的不自在,便也想让她走。
“那这五千块钱转你了啊,彩艳。有什么‘获奖感言’吗?”她仰起头看向头顶的炽灯,眼前依稀虹彩陆离。
“我不知道,这好像是我应得的东西吧,但拿到手时,总感觉有种,中了彩票的感觉,但又没有那么开心……”
“你还是开心点好,快回去接着上班吧。”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下班了。她在工位上刷着手机,不知夕阳欲颓;直到母亲发来一条微信,说今晚有大喜事,务必要回家吃饭。他们学聪明了,没有打电话来渎扰自己,正好这次回去也可以和他们说清楚,和他们划清界限。她驱车驶向城市的东陲,将日光抛在身后。
她又行至熟悉的家门,门前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广告,有的还是00年代的,已经烂在门里了。她推开门,她看见那个男人和母亲,她努力地匿住自己的不适。
“哼,你终于还是滚过来了。”名为父亲的那个男人抽着烟,躺在躺椅上冷笑道。他不是爸,爸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或者逃了,反正人间蒸发了,没有人能找得到他,连尸体都寻不到。可能指望爸比那个男人好也不大切实际,但自己也只能这么指望了。
彩艳一边想着,一边四处踱步,却怎么也躲不开那个男人身上的劣质香烟味。她寻不到话头,便问:“不是说有甚么喜事吗?喜事呢?我都来了这么久了,也没见着什么喜事啊。”
“你个小丫头别急,等你哥带上他那小女朋友来家里吃过晚饭,就自然有喜事了。”话音刚落,门铃就响了。那个男人立马直起身来,一路小跑着去给哥和他的女朋友开门。二人进来之后,男人光是笑脸相迎,然后把哥拉到一边,说:“她怎么和APP上长得不一样?你看看她那对眼睛,像个比目鱼,你怎么下得去手的?”
“我都问了快几百个了,也就只有她愿意来家里,将就将就得了,你以为你是谁?”哥似乎有些不留情,那个男人面红耳赤,走回了房间。女孩似手也不大开心,刷着手机,摆着一副臭脸,彩艳便走到哥的旁边,问:“那个喜事…到底是什么啊?”
哥的表情倒是很轻松:“体彩你晓得不?前阵子我认识的那个黄老板,他就是做这行的。他说他有内部消息,说今晚德国必大胜日本,让我买德国三比零日本。我看了一下那个赔率,赚麻了,赶紧网贷了五万买了德国三比零日本。高低赚个七八万,再接着买,等到世界杯结束,我岂不是要成百万富翁?哈哈哈!”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黄大仙可是十三连红的高手,他的消息怎么可能有误?你就眼巴巴看着你哥我赚大钱就是了!”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一场无声的晚餐后,一家人整齐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球赛,很快萨内就进了一球。那个男人和哥开了不知道第多少瓶啤酒,他们已经几近要晕过去了,时不时嘟囔一句:“怎么还不进球?快给老子进球!”
终于,在等待许久后,比赛迎来了第二枚进球,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将两个沉溺于发财梦中的男人唤醒,他们惺忪的双眼看不清电视上的比分,只能分辨出屏幕上那蓝色的光。“日本队进球了!堂安律头球破门!日本队扳平了比分!”播音员高亢的声音使所有人感到畏惧。
“什么?鬼子进了?鬼子扳平了?鬼子他妈真他妈进了?”哥成了一头野兽,歇斯底里地扑在女友身上,女友看着他瞪得浑圆的眼睛,吓得连尖叫的力气也失去了。而那个男人正手执一根铁棍,重重地打在门上,仿佛在打战鼓,门里传来嘶哑的母亲的哭喊声。她大抵正死死地顶住那门,向着高天之上的神佛求助。
作为整座宅中唯一一位还没有被侵犯的女性,彩艳飞快地跑出了门,将大门从外面锁上,邻居们都在欢呼,浅野拓磨又进了一脚漂亮的反击,人们欢呼着日本队战胜了德国!
但她在漆黑的楼道中只能感觉有什么人在看着,对她的窘境一边笑一边鼓掌,一边欢呼。她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地跑上车,她只想出,想要话命。车灯照亮了水洼上的油脂,在黑夜中放出彩红色的光。她无意识地向着某个方向开着,直到油脂干硬化作腐臭的黑泥,直到耳边不再传来尖叫,尖叫,尖叫……

(收录于《明治十七》)
氿月
2024/9/5

(瞎写的,别骂。)

作者

氿月

发布于

2024-09-15

更新于

2024-09-16

许可协议

评论

Your browser is out-of-date!

Update your browser to view this website correctly.&npsb;Update my browser no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