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阁寺的一块天花板
那天上午,我在金阁寺散步时,看见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躺在一个双肩包上,那个包里面满满的,好像要鼓出来。我试图装作没看见他,快步地走过,但我听见一个声音,好像来自于他,但他没有开口。那声音说,“年轻人,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我看向四周,这条小道上没有别的人。我想问他,但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我转向他,用食指指向自己的脸。他哑然失笑,以一种几乎注意不到的角度点了点头。
“那我要帮你些什么呢?”我同样地感到很可笑,终于忍不住问道。
“去鸠山的玉泉,帮我打一瓶泉水来。”他静静地说,“倘若你带着那瓶水回来,我就给你二万日元的奖励。天下可寻不到第二桩这样的美差了。”在他从包里拿出二万日元的现钱前,我将信将疑,事实上,我看见他的包里满满地全是现金,略有些心悸,他不会是银行抢劫犯吧,让我干这莫名其妙的事情,不会是要洗黑钱吧?不过当我看向他平静的面庞时,一切疑虑都烟消云散,一个要设计害人的人的表情不会这么平静,起码我是这么想的。
“玉泉在哪儿?”我如是问,他的目光放空,散向远方。
“沿着行步道,你一直走,不要停下。直到看见一条三岔路,左边那条充满泥泞与未完全化作泥泞的草木和落叶,就走那条。你会听到蝉声呜呜,但不要忽视风声,唯有那被忽略的当作背景的风声,才是指明通向你理想道路的信标。总而言之,走过那些落叶时感受因它们的凋落而得以保留或因而消逝的生命,然后透过木叶的间隙看那雄伟城市的高楼广厦一点一点地向后下坠。在城市的影迹完全消散之后,向林子的西边走,直到你看见一条小溪,顺着它的水流向下行。你看见它时,会抹去汗迹,暂且于原地停驻,带着微笑,走向凸起的白岩间生出的另一条溪流,那就是玉泉。”他仿佛身临其境,时而欢欣时而伤感地说,“抱歉,中间有点跑题了。”
我沉默不作声,他恍然大悟似地掏出几千日元给我,我接了过去,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拿了钱就跑?”
他从容地说:“你会回来的,如果你看见了玉泉,你会为了得知新生疑惑的答案再一次来见我。”
“如果我连玉泉也不去呢?”我说着,不自觉地向左上方臂,我知道我会去的,我只是习惯性地问。老实说,我刚说出口,就已经有些后悔了。有的时候话语已经说出口了,人们才会想要弥补、收回。
“你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吗?或许你就像他们中的许多人一样,将一切解构直到只剩下有用信息——例如‘路线’为止——但那些被你忽略的词藻,也时刻在以你所没有想象过的方式影响着你……”他语毕,挥了挥手。
他递给我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矿泉水瓶,示意我可以走了。我便沿着小径离开,脚步扬起尘土;走出山门,回入尘嚣,遁入林中……越过门槛,跨上石阶,峰回路转,我终于看见那个三岔口,我向左转,走进泥泞小径。
没有鸟鸣,蝉声像合成器生造出的,蕴着一种令人急躁的情绪,像霓虹灯或短视频中常出现的那种公式化音乐,连名字也被剥夺了,被人们称为“XX神曲”。我沿着溪流向下走,已经忘却了自己走了多远,我实在走不动了,找到了一棵大树坐下来。我闭目养神,却看见一片模糊的橙红。
我睁开双眼,向四周看,似乎有什么东西唤醒了我,大概是风吧。我站起来,却发现白岩砌成的玉泉,就在自己的不远处。我走上前去,拧开瓶盖,装满了一整瓶,我可以回去交差了。但我倒也没有这么早走的意思,天色未晚,他也没有给我一个时限。我一边在山间随意地走着,一边端伴着在瓶中折射着光的泉水,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也因此我愈发好奇自己手中之物究竟是什么。
我闻到一股我一开始忽略,却在恍惚中又重新发现的香气。它透过风传到我的鼻尖,如罂粟一般将我的四肢麻醉,我转过身去,发现它来自于玉泉。拧开瓶盖,香气愈发浓烈,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但我已经喝下了第一口,一切都太迟了。鸟鸣开始从各个角落传来,落叶从地上缓慢地爬回树上;没过多久,狼与水獭的尸体从树上长出来,土地化作了透明的大块塑料,我能看见蛆和蚂蚁在其间穿过。
我抬起头,看见空中飞翔着一群长着木棉翅膀的人,他们像大雁一样向南飞行,影子投射于明治时代,大正年代和战国时代的贫民窟上,从其中走出成群结队的忍者,妓女,俳谐师与鬼,他们都向着远方的一座建筑行去。
这个“金阁寺”与自己印象中的位置不同,色彩与结构也不尽相似,但我的直觉告诉自己,那就是金阁寺。而自己身后的这块巨大的白玉,便是鸠山。
我想问他们些什么,但那些将自己打扮得与日本人一模一样的人却完全无法理解日语,且从表情来看,比我还要疑惑一些。我在内心里反复问自己真实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究竟是与现实本身足够像,还是一种细节的充足和丰富。我倒是认为是前者,因为有些时候,你能意识到有些感觉仅凭借感官是感受不到的,过量的信息只会使我犹疑,我能看见不在我视野范围内的色彩,我在做梦,在幻觉中,但这并不妨碍我的清醒。
远方的飞艇上,资本家们享受着美酒,看着背负着十字架的圣人,听着他身后的信众们的悲鸣。他们走向鲜血淋漓的沙滩,两个马背上的骑士手执“沙漠之鹰”手枪,看着彼此的眼睛,食指在扳机上滞着,我看见金阁寺的中堂之上,那具没有脸的金色神像用手势示意我向上看。我看见一块楠木制的天花板,没有接缝,也没有钉铆,却像一块棺材板,将光明挡在寺院之外,但声音却能够传进来,爆炸声,破碎声,呐喊声,血肉飞溅的声音…但那些都只是前奏,因为骑士们还未开始决斗。
子弹在枪声之后抵这铠甲之上,骑士们自知这不过是徒劳,不过是象征。我的身体逐渐上升,与楠木板化为一体,我品味着DNA被修改,细胞膜之外长出一层细胞壁的感觉。子弹在铠甲上留下痕迹,裂痕,空洞,正与在天花板上出现的那些一样,两个骑士拔出长剑与矛枪,马同他们一样身穿白色的钢甲,四把兵器僵持在一起,坐骑追逐着彼此之尾围绕着某个中心旋转。战斗的悬念似乎只剩下谁先漏出破绽。
金阁寺在破碎,漏洞越来越多,号角响起,地震与火山喷发将已经被完全同化的我的意识再度唤醒。风声逐渐变调,几近崩坏,仿佛一位指挥家成心让自己的交响乐队越奏越跑调,激烈的震动刺激着我那已不存在的耳膜,或者说它存在,我能感受到它。空洞扩大融合,最终占据一切,我的视觉已完全模糊,仿佛有什么东西捣烂了我的眼睛,我只能看见血红色与黑白灰。在天花板彻底在炮火中消弭之后,我的身体随着硝烟飘上天空,我的灵魂坠入断壁残垣之中。
我睁开双眼,幻境戛然而止。我躺在我自己的床上,被子盖的很严实,我向右方看去,却发现那个矿泉水瓶正摆在桌上,里面的液体只剩下三分之二。
我爬起来,意图将它倒掉,但我犹豫了:既然他想要它,那我便将它带给他吧。
我穿好衣服,简单洗漱,冲出三十平米的家,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车站,再过几秒就赶不上趟了。我走进山门,顾不得与熟识的僧人闲聊了,我走进那条小径,看见他仍旧躺在那个角落。
他说:“你来了。”他的语气十分平淡,似乎有些刻意地显出漫不经心。
他把钱付给我拿走了瓶子,有些失落地说:“所以你喝了,对吗?”他的双眼对上我的双眼,他坐起来。
“是的。”我尝试不去看他,我不知该怎么说谎,所以只能将真情实况向他透露。
“那你感觉如何?”听到这个问题,我怔住了,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也不确定他能否理解。
“有些分裂,充满了现代和神代的象征和符号,是分裂而发散的…总是能感受到好几件事情同时发生,但每当我想要细究某一部分的时候,整个幻境就变得像一个音画不同步的视频一样。”我摊开双手,比划着尝试解释。
“音画不同步?”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些惊愕,我所说的话,似乎完全不在他的意料之内。
“是的,有的时候仿佛音轨被冻结,而画面却在持续运转。而在第一个幻觉的最后,我的身体被金阁寺的天花板同化统一,归为一体时——”我沉浸在回忆里,那如同沙海一般令人窒息的幻觉中。
“等一下,第一个幻觉,你还做了第二个?”流浪汉惊讶地问道。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不记得具体的细节了,但总之在我快要醒来时,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儿时曾瞥见的一个幻影,回过头时,它却已经消失了,我突然感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像那时一样,所以我喝了第二口。”
我感觉我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旋涡中,下方的指针在逆时针旋转,纸片飞向日历,破碎的黑胶唱片重新聚合到一起。我听到鸣笛声,仿佛有辆列车即将到达,我的灵魂被卷向笛声传来的地方。
我在车站的长椅上醒来,她坐在我的右侧,我睁开眼时,夕阳的余晖经过我泪水的折射化作了重影。她要走了,很可笑的是我没有理由挽留她,或者再见她一面,到现在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说。
“我…我…我的脑海中涌出无数言语,我的思维飞快地搜索着,像仙鹭掠过血流成河的沙海。
“嗯?”她转过起来,太阳正从西方冉冉升起,但我没有在意这反常的预兆。
“我讨厌沙子,它很粗糙、干涩。它流动的样子令人不安,它不是一个整体,是散开的破碎的无机质。”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了。
“我没听懂,你…你想说什么,约翰?”她十分疑惑,一只水鸟飞过她的身畔,它先前被烟雾染为黑色。
“我不知道,忘了刚刚那句话吧。”我还是把我的话语咽进了喉中,听见右方逐渐传来鸣笛的声音。
“话说,洋子会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呢?”在她上车前,我最后问了一句,她略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会干出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的那种人吧,在金阁寺演奏交响乐之类的,光是想也觉得过于光怪陆离的诡异,不对,这么说似乎有点不太好…我在说什么呀,哈哈。”她说着说着,苦笑起来。
“好的,我明白了。”
“你不如忘了我刚才那番话,要是你真有那方面的想法的话,我倒是建议你付诸行动。”我帮她将箱子抬上列车,她向我挥手,我转过身去。
列车的轮子逆着旋转,仿佛在暗示我些什么,我再一次并没有理会这暗号,而是看着空中北去的白色水鸟,想着一袭白裙的洋子,想着她以英文名称呼我的习惯,想着元旦那次与她一起去金阁寺赏景的经历,还是不久前的事。得益于刚才的对话,我现在闭上双眼就看到一片沙海,真是叫人恶心。
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我依旧是孤身行在涩谷的街头,这华灯璀璨的世界里充盈着歌妓与醉汉,他们越醉,越觉得自己清醒,时不时地还要口占几句“名言警句”出来,什么“空虚是性感”,“她其实早就死了”之类毫无来由、莫名其妙的话,以至于东京电视台还给他们办了个综艺节目,还派出记者去与他们对话,来收集这些胡话。实话说,这也不怪他们,在靖国神社倒塌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什么大新闻了。
忽然,我听见披头士乐队的《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那声音从一家叫做法厄同的小酒馆里传出来,于是我暂且留步,只为了将第三节听完。
Always, no, sometimes, think it’s me
But you know, I know when it’s a dream
I think I know, I mean—er—yes, but it’s all wrong
That is, I think I disagree
我眼里不禁涌出了泪水,上一次听到这首歌还是什么时候来着?我不记得了,回忆只会让生活更加艰难,有时我想,会不会闭上双眼,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下意识地否认这种可能,但我想起在某一个遥远的午后,我似乎已经做出了这个选择。小雨逐渐变大,和着雨声,疯癫的酒鬼们开始和着雨声胡言乱语,我只好走进电话亭避雨。
我看向电话,犹豫着,拨通了洋子的电话。我问她在哪儿,她说她回东京来办事情,雨下的很大。她又问我在哪儿,我说我也在东京,她笑了,说听雨声也听得出来。我问她要不要出来聚一聚,她却没有立刻应答,我只能听得见背景里的雨声。良久,她沉静地说,要不就金阁寺见吧。我应允了,然后她放下电话,我沉浸于电话挂断时的长音中。
我走出电话亭,我看见一个流浪汉举起左手,右手擎着一个银质的烛台,他看见我,微微一笑,用左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烛火在雨水的阻挠下持续燃烧着,跳动着,从其中跳出沙海的影子,似乎提醒了我些什么。被火焰吞噬之前,存在于沙海所在之地的是一座森林;这又怎样呢?我尾随那个流浪汉走到我居住的公寓,他将蜡烛放在了我家的门口,约莫仅剩三分之二的烛身还未被火焰侵蚀殆尽,雨突然停下了,烛火也熄灭了,他隐入了影中。
他让我噤声,但我必须开口。因为此刻她正站在我面前,我的背后是僧众们组成的交响乐团,我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见金阁寺的那块天花板。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我睁开双眼,却看见紫金色的木条相错构成的“镜天井”。我看向她的眼睛,开始了演奏。
我们演奏的曲目是披头士乐队的《A Day in the Life》,观众们似乎对这首曲子不是很熟悉。那天天气很好,但我因为前一天晚上过多的睡眠而感到疲惫。眼泪映出鸠山的草木,白石间流出的泉水和泥泞小径旁的溪流,我听见风声里夹杂着流浪汉的声音,他告诉我,到时候了。我看着她,愈发紧张,于是我闭上双眼,却看见火焰燃烧于沙海之上,烧出一片净琉璃,琉璃之下,掩埋于沙间的骨骸显现。僧众们的乐声逐渐跑调,我尝试将一切拉回到调子上,但我无能为力,我想起我曾经尝试过将每一个做过的梦都装在氢气球里,用绳子绑起来。指挥棒从我的手上滑落,我睁开双眼拾取,火焰却从我的幻视中腾起,将金色的楠木染上乌黑,人们一哄而散,但火焰的蔓延太快,寺院古老的木质结构并没有坚持多久,许多人被埋葬在了被倾覆的寺院中。
“洋子,洋子!”我没有找到她,她在哪儿?
“救我!约翰!约翰!”我听见她的声音,它来自一片废墟,我将倒在其上的柱子移开,但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我又听见她的声音,来自风的方向,于是我又转过头去,却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有她的声音悠远地、永久地回荡,我跪下,用双手捂住脸,不知所措。
黑色的烟尘逐渐出现,紧接着是一场由外到内的爆炸,那炸弹在完成爆炸之后,又回到了美军的飞机上。我躺在地上,承受了爆炸之后,再也无法起来,我只能静静地看着木片们逐渐回到原来的位置,构成一块完整的天花板。终于完整了,骑士们的长矛穿过了彼此的盔甲,他们杀死了彼此,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我逐渐感受到一种失重,我的灵魂长出了一对木棉的翅膀,正在飞离我即将完全地化作无机质的身体,于是它就很识趣地躺在原地,流着血微笑,目送着我的灵魂越过天花板……
“讲完了?”在我久久地沉默后,他问。
“讲完了。”我点了点头。
“嘛,先让我来一口。”他为了清醒地听我说完我在幻境中的故事,忍住了没有去喝玉泉之水,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拧开瓶盖,“你说说看,真实的体验和虚拟的体验是否都算是一种经验,如果是的话,那么生活在幻觉中和生活在真实中就没有什么区别。”
“那你更推荐我活在哪种生活中呢?我应该回去吗?还是说跟你一起在这里过这样的生活?”我问他,但他喝下玉泉之后一直在喃喃自语,我能听懂他语言里的几个词汇,串在一起却毫无意义。
在我离开金阁寺的一刻钟之后,他喃喃地说:
“在这里又怎样呢?回去又怎样呢?”
氿月
2024/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