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步于夜晚的白鹭城
亲爱的犹大:
我最最敬爱的叔父,我很高兴收到你的信,我最近过的很好。在61号公路与你告别之后,我去了土耳其,几周前我到了京都,又乘坐东海道到了姬路。尽管白鹭城与几个世纪前的她相比起来,略显苍老了些,但是我仍然能认出她的模样。毕竟,尚存与这世上的,再没有什么能比那如同仙鹭一般立于丘峰之上的古堡更能令我身心愉悦了。相较于我前些日子造访过的君士坦丁堡,这里游人很少;只可惜我到的时候,樱花已凋敝,我走近树下,嗅到甜蜜而酸腐的气息,抬起头望,青叶隐天蔽日。
在京都时,我与熟人打听了一下。我们曾看到的金阁寺之景已在一九五〇年作了旧,我们曾见证的存在于过去的整体分裂成了碎片,他们执着于东拼西凑,用尽了借口和计谋,却没法把一切归回原始状态。我造访金阁寺时,在一条小径上,看见了一个衣着体面的青年在埋葬一个流浪汉,我问他这个流浪汉是谁,他说他也不知道。流浪汉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释怀的笑,他还没死,我想提醒青年,但青年却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于是我没有出声,看着他庄重地埋葬了一具活着的尸体。他从包中掏出一瓶水,他开启瓶盖,我诧异地闻到了狄奥尼索斯之酒的芳香。与其他饮用那甘泉的人一样,他舒服地麻木了。他也成了一具活着的尸体,只不过没有人去掩埋他罢了。无间之钟的音响从金碧辉煌的断瓦残垣间传来,我知道我得走了,这里并没有我要寻找的东西;空旷的人群与那音响相和;我感到坚定,我要离开金阁寺,我要离开日本,去下一个目的地。
在我离开日本之后,我看见了一条X上的讯息,一个维特鲁威人发了一个视频,是一个10岁左右的小孩,被一个巴尔巴厘安士兵打的血肉模糊,下巴骨被整个拆下;即使他还能存活,他的后半生已经无法以常人的方式进食,这种伤害是永恒的,他生不如死。那个维特鲁威人声泪俱下地说,大总统只是被击中了耳朵,但在萨迦,一个小时就有四五十个人在空袭中遇难;但人们关心大总统,而不关心那些死去的人们。但很多人保持冷漠,我实在想不到为什么。
现在道德这东西好像不时髦了,像我这样的老东西可能完全理解不了什么是“道德相对主义”、“道德虚无主义”之类的词汇,从一些人提起它们时的腔调来看,我怀疑他们是在找借口。我记得约莫两千年前我们头一回去伯利恒的时候,也听耶稣讲过一些类似的阐释道德的话(或者完全相反,我那个时候还听不懂加利利那块的方言,讽刺的是,他死后我才学会),但是耶稣是个更加有魅力的人,我能听他唠上好久,尽管有时候我一句话也听不懂。我怀疑大总统的很多粉丝们也是像我这样的,他们在台下,大总统在台上,大总统说一些令人费解的话,然后他们在下面欢呼雀跃。那几本《福音》八成就是这么写出来的,当时的人们不懂,但是听着很积极和振奋,他们把这些令人们亢奋的话语记录下来,祈祷以后大伙读到这些的时候也能得到相同的感受。
但是耶稣走了之后过了一千多年,他们读那些令人振奋的话语时并不感到亢奋,而是感到的是一种与欲望完全相反的东西,这种东西让他们用看不见的绳索把自己绑住,像我们那次去拜访那个吓人的萨德侯爵时,他所描述的那种东西一样——他认为在不远的将来,也就是现在,人们将禁止自己的欲望,同时禁止别人产生欲望;在这样的冷冰冰的世界里,最温暖的地方将会是地牢。为什么人们要给自己套上一层层枷锁才能感到温暖呢?
我相信叔父您也在数千年的“行走”中注意到了,这个时代的人们将古早的人们当作精神的寄托,以他们的信徒的名义向他们忏悔,我认为这是好的,是没有什么坏处的。但是有时我们会看到“好人”和“坏人”干着相同的事情,他们在犯下最伤天害理的过错之后,只需要向自己信奉的那一尊神像忏悔,就可以放下心里的道德牵挂了。第二天,他们就可以从不安中走出来,去干又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离开的前天晚上,我行步在白鹭城,星辰隐去了身形,远处有人在用手电筒打暗号,我裸着双足,在草地上走着;我触摸着墙壁,道别着前进,却发现一道数百年前就已存在于鹭翼之上的伤疤。过了这么久还没愈合吗?或许永远都愈合不了了。我释怀了,便试着同你一样向前走。
有时我也在想,我们追求美好的品德,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想并不是因为我们坚信善必将胜过恶,可能几千年前我还信邪不压正,现在可得另说了。我们追求“善”,只是因为“善”是好的,而且大概没有什么能比它更好,这就足够了。即使是在这样的时代,我依然选择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追求“善”,直到我漫长生命的尽头。
爱你的以扫
2024年7月4日
亲爱的以扫:
我至亲至爱的侄儿,我收到你的信已经有十几日了,但我前几日在你父亲以色列的坟墓里工作,我在查看是否需要修缮他的墓穴。他生前曾与我说,他希望在他死后,人们可以带走他罪恶的遗产,只留下他美好的,与他一同埋葬在六尺之下;我非常高兴地发现事实恰恰截然相反,秘宝和文物不翼而飞,但债券和尸体永远被压在了石棺中。我想他应该也无法因此来责怪我,毕竟我没有动过他的一分一文。
你说得对,现在的世道确实变了,一切的语言都被构造成了武器和监牢。有些人过去为了发泄而发声,而现在为了发声而发泄;因为在这样一个时代,一切有意义的语言都会被审查,但他们迫切地想要别人听到,因为再没有人听到自己的声音和思想,他们就要窒息在渺茫的空虚中了(我觉得与你在信中写的“空旷的人群”有些类似)。但若是别人听到的只是一个人无意义地喃喃,那他的发声还有意义吗?没有,但是他仍然可以沉浸在自己享受了发言权利的喜悦,以及“被听见”时所产生的自我安慰中。他们的语言已经沦为了一种象征,而这种象征很难再被称之为语言。
我或许与你提起过,你或许已经忘了;在漫长的行途中,我最欣赏的旅伴是克里斯蒂安·罗森科鲁兹,他在短暂的一生中同我们一样在大地上行走,将东方的智慧带回西方,尽管他并不一定是对的,但是这种行为很值得钦佩。但这种方式在现在已经不适用了,现在的人们环游世界,却无法从其他文明的身上获得问题的解决方案,正是因为他们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有人说狄奥尼索斯之酒,就是献祭时流下的鲜血酿成的;大祭司将木杖敲入白岩,裂缝之间就会流出红酒;暴君举起军刀,大地之上就会血流成河。很不幸的是,人们仍然在重复他们几千年前的生活方式,他们将活人献祭给“神”,但那个神不再是主,而那个被献祭的也不再是亚伯拉罕的儿子。在和平中的人们沉浸于幻觉中,这致幻剂却恰恰是由鲜血酿成的。但最显目的赤诚者的鲜血,到最后也只是血迹,消磨了,又容易被人遗忘。
我在鹿岛神宫的时候,曾经碰到过一位故人。那天的天空是金橙色的,云莫名地透出青白的光。他要走了,我劝他在离开之前回家乡一次,他反问我我有多久没有回到过迦南了。我那时才意识到我已经忘却迦南了,他又指向远方的楼宇,说他的家不知多少年前就被碾碎了,那一座座破旧阴湿的小屋现在可能连残存的木屑也找不到了。在他还有余力的时候,他总是抽出时间从异乡回到常陆,在混凝土铸成的高墙的缝隙间寻找着某种缺失的东西。他很确信自己的家就在这些缝隙之间,城市用空虚来填满自己,空隙反而成了唯一有意义的东西。他现在不这么做了,因为缝隙已经被填满了,他只能幻想,或许还有些东西存在于六尺深下。我与他告别之后,我乘坐着东海道到了京都。
在东海道上,我品鉴了歌川广重的《东海道五十三次》,用塑料模仿的景色永远无法比拟它的美,虽然我知道其中的许多细节都只不过是广重想象出来的,但我宁愿相信他的想象,也不愿意相信现代的所谓高清复原。或许这是我的一种固执,我相信最能理解的就是你了。遗憾的是归时已入夏日,春之雨和雪晴的景色我都没看到,有些可惜。我发现日本的景色就是短暂的,或许正是美好的短暂,才催生了歌川这样能用深邃的双眼捕捉下珍贵一瞬的艺术家。在最后一程,我合上画册,睡了一觉,梦里的世界很美好,绿意盎然的断崖在远方静静矗立,蓝天白云被青绿淡黄色的枝叶掩住,千百种花在天地交界画出奇特的彩色曲线。远方的碧绿水潭由风打破沉静,涟漪一起,波纹不断。
我从睡梦中醒来,但不知为何。我睁开双眼,没有人呼唤我,且离到站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窗帘也是拉上的,拉开来,却发现赤橙色的炎阳,从蔚蓝色的大海之下升起,它映照着每一个人。莲台野,金阁寺,白鹭城,三条大桥,都从其被逐渐摧残消磨的历史和神话中走出来,沐浴在金光之下,我以往怎么就从来没有发现呢?或许走出困境的秘密,就在隐匿于这无尽发散的光与热之中。但我怎么也说不出口,不如就让这秘密弥散与沉默之中吧。
莫噤声,侄儿,天亮了。
爱你的犹大
2024/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