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直者之死

Part 2 正直者之死 Mors Justorum

Duel

一个黑色的影子,背着青白色的阳光在满是泥泞的路上行着,两侧是黑岩砌成的山壁,将青灰色的天空截定。有时云雾缭绕,遮住两侧的枯枝败叶和树上满挂着的尸体,挡住他的双眼,于是他伏在老马上,飞驰着在法兰西的山间行进。

他的双唇正流着血,他用手抹去之后,定睛一看,却发现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自己的手上那淋漓的鲜血犹有颜色,其他的一切都是淡灰色的,叠加在一起,几乎显现出一种诡异的透明。他不知道这个方向能否把自己带到自己想要到达的地方,或许他只是想着一个简单的念头——

也许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生命只是“活着”,但这并非他原初的生存之道。从学生时代开始,他就总是想搞清楚一切,想要给灰色的乱糟糟的世界勾上线,撕开暧昧游离的灰色地带。他之前下定了决心,即使要面对的是死亡,他也要得知真相。

遥遥数里之外,约隐若现的街市的景象在浮现,夕阳还未至,青蓝色的光就从密林间透过来,散射于大雾中,好似一团团鬼火。而那街市又如同海市蜃楼,但也许它并不是光的折映,而是自己记忆折映在脑海里的影子,不知不觉中将他印象里这个异国小镇的模样刻成了印象。他看见在这了无生气的乡道上,现出一行血迹,用其特有的警示的残色,告知他死亡已然再次降临,他来的太晚了,伯爵是对的。

他走下战马,用另一只手试了试那血迹,几乎与自己唇中流出的鲜血是一般颜色。他再一次跨上老马,踏着血迹冲过迷雾的屏障,远远地又一次看到一个身影,那是他最不愿意在此刻看到的男人,洛林·安菲尔德站立在他的正前方。那个男人在昏暗的天空下显得那么苍白,金色的乱发清晰可见每一丝,他冰蓝色的双眼仍是那么清澈,吞食着四周的光。

日轮已绕到了二人身后,已经快要入夜了,小镇中惟余此二人,在小镇的广场上对立着,这让他回想起了曾在书上看到过的阴阳鱼。洛林已经摸向手枪了,他注意到那个白色口袋上绣着的红字。

“汉克,如果你是为这个而来的,”洛林注意到汉克看向了自己腰间的干粮袋,像在看一具尸体一样,“我是不会给你的。”

“我并不是为这个来的,但是我会把它带回故乡。”汉克说,“若你不应允我,那便为之决斗吧。”

“你怎么会回来,这不应该,这不可能发生。”洛林低下头,握住手枪,他想起其中还有三枚子弹,身上再没有多的了,“我该猜到你会回来的。”他的语气里的忧伤被他自己耗尽了,掩藏在其下的一股肃杀之气也逐渐显现出来。

于是二人不自觉地以背靠背,雾气散隐,周围石质的房屋显出一种苍老与疲惫,大地正咆哮着撕裂,他不禁想道,这样的情景在它们眼前发生过多少次了?

汉克摸向手枪,他隐约记得还有两枚子弹,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拿下洛林,但他又必须要赢。二人湿润的发丝在前进时分离,两个踏出少年时代没多久的朋友在风声中,在一具尸体的见证下,迈出决斗的第一步。

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远方传来像雨水穿林打叶与亚马逊战吼交织在一起的声音。但他们却只听到军靴压过沙石时,那种仅存在于记忆的如笔尖在书页上摩擦时产生的声音,洛林正像过去那样焦躁不安,零零碎碎地想,第五步,他要在第五步就开枪,不行——但他的求生欲望先过他的思维一步。只是为了活着——他提前转过身去,却惊讶地发现汉克的枪口正指向他拿着手枪的左手。

“怎——”

他不可思议地看到汉克早已转过身去,先一步扣下扳机;枪声代替了一切语言,一切都仿佛在那一刻起发散出光与热来,然后又瞬间化作刺刀般的冰冷,撕裂开洛林本就模糊不清的意识。洛林的眼神充满了惊奇与痛苦,他的左手涌出鲜血,他的右手伸向枪,被汉克一脚踢开。他抬起头,看见汉克那空洞的眼睛与枪口。

“所以你赢了。”汉克从洛林身上取下被鲜血染红的口袋,里面只有几块干瘪的硬面包,洛林并不再做多余的反抗,平静地躺在地上,看着这个老朋友将枪口对准自己的眉心。

“不……”话音未落,汉克扣动扳机,子弹穿过洛林的头颅。汉克黑色的枪口,洛林下意识伸出以抵挡子弹的左手和头颅上的弹孔连成一条线,空洞冒出白色的烟。

硝烟散去之时,洛林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汉克记得,他刚才如耳语一般,在死前轻言了一句:“你曾是最追求公平的……”

自己曾经是最追求公平的,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可是自己却比他更先转过头去了,昔日的“正直者”,今日都到哪儿去了?一个在决斗中死于异国小镇的广场上,还有一个对过往自己恪守的原则背过身去。为什么在战场上,他们死于友人,而非死于敌人?

想到此处,他丢下了打空了的手枪,战争已经结束了,起码他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他走向洛林的身后,一个长方体的空洞突兀地出现在小镇广场中间,里面是他所寻找的遗体,没有棺椁,也没有封土,就静静地存在于那地方,尸体的脸朝向天空。黑色的头发与泥与血融为一体,衣服湿透了,一样不知是雨是血。他还能会为了那些小事而烦恼吗?还能指示战友们行事吗?还有机会将他最后的悔悟践行吗?答案为否,死亡就是一切命运的结束,他看见雨水打在阿卡林的脸上,死亡时分的惊愕还在他的脸上有所保留,双眼被合拢,脑浆和血液从颅后的伤口中淌出,毛孔中逐渐放出脂肪,他的胸脯没有起伏,一只蛆从他的伤口中爬出来。

他将尸体搬起,放入在某间房子里找到的一个麻袋,逆着即将落下的夕日,向着即将浮现的星空,向东行去。战争结束了,他要像约定的那样,与友人一起回到故乡。对,故乡,一切在过去都是好的,是美丽的,中学时幻想中军旅的生活和首次穿上制服的心情像梦一样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前,让他短暂地忘记血泊中的沐浴,尸体散发的恶臭和神魂的支离破碎。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Deed

“我看着它发生,直到它成为故事,直到我的良知提醒我,一个人的心不该如此冷漠。但是那时已经太晚,逝去的生命无论如何也回不来。对此我只能惋惜,但或许一切皆是定数,或许我有自己的使命。于是我修葺玻璃的栈桥,正直者背着尸体从其上走过。若那场血潮再一次过早地到来,若祭坛已成为唯一的栖身之所,若夜晚的第一缕星光将你从噩梦中唤醒,我将与你在月的另一面再见。”

“你?”读着这个诡异故事的汉克,感到自己在被看不见的存在注视着。为什么会是“我”与“他”再见?“我”与“他”几何时见过?他不安地转过头去,却看见窗外的洛林正向自己招手。

“洛林,参军的事情你和你爸商量的怎么样了?”汉克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望向远端,在视线的远端,他发现一朵快要凋亡的矢车菊,开在墙角。他略微感到了一丝惊异,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这朵花的开放。可能主要的原因是墙后正好有一块,校领导专门开辟用作爱国主义教育的矢车菊花田。

“我爸?我爸铁定不会让我去,他为了不让我上前线,连柏林那儿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找过了。”

“所以呢?”

“不就一个签字吗?搞得好像我签不了一样。”洛林微微一笑。

第二天早上是假日,学校并不上课,虽然过不了多久,在工作日学校也不会上课了。老安菲尔德先生和他的妻子没有打搅洛林,他们以为他还在睡觉。但当他下楼吃早饭的时候,他已经全副披挂在身。老安菲尔德直接被气出了家门,而洛林的母亲只能抱着洛林哭泣,不停地重复“你为什么要走”、“一定要活着回来”之类的话,却都模糊地融进了泪里,听不清楚。洛林也只能象征性的“嗯”几下,不停看向天花板的左上角。

到了上午九点,征兵处的几辆卡车已经挤满了人,全都是年轻的小伙子。汉克在一辆车中找到了洛林,洛林让旁边的一个脸上长雀斑的男子腾开位置让他坐下,他的胡子剃得一干二净,凌乱的军裤上系着一个白色的布袋子,上面似乎有字,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时汉克才意识到自己和他见过,似乎是在学校里。他在记忆的杂物堆里翻检了很久,然后还是向他伸出了手,问道:“我们见过,对吧,你是——”他故意将音拖得比较长。

“阿卡林,阿卡林·拜尔林纳,好久不见。”年轻军人的语气里似乎带一点失望,但并不能简单解作旧同学未认出自己的不满。确切地说,阿卡林也没有认出汉克,但他实在不关心面前的这个男子是谁。

“我叫汉克·德桑托斯,我记得你也是刘易森高中的,好久没看见你了。”汉克伸出了自己的手,阿卡林没有接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后来搬到勒沃库森了,我父亲在那里的药厂工作。我是记得见过你。”阿卡林慢条斯理地说道。

汉克忽地想起来了,那一天对他的意义太大了,他怎么可能忘掉呢?那是一个春日的清晨,一个红发的孩子转到了德语文学课。听别的同学说,好像是因为他在另一门课被同学欺凌了,所以来上了最不需要交流,最安静的德语文学课。但很不巧,老师突发奇想,安排了同学们在今天谈论自己的志向。老师本想的是人各有志,未料同学们的回应几乎都是关于如何赚大钱。老师感觉无聊,但他又不得不继续问下去,他又点了那个叫阿卡林的插班生回答。

“军人,我想当军人。”生怯的阿卡林用德语说,据回忆,他的德语其实很不错。但是他不敢多说,他害怕自己的爱尔兰口音露馅。

“参军吗?哪个国家的军?”老师打趣道,但阿卡林似乎并不能够理解德国人的幽默。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拳头也紧捏起来。同学们也指着他笑,汉克没有笑,他只是忧郁地看着阿卡林;但阿卡林并没有回头看他。

“汉克的话,应该不用说了,我们都知道你想要成为一个作家。”

“写作是我的爱好,但这不是我的志向。我想要成为一个正直者 (justorum)。”

“正直者?什么样的正直者?”老师突然来了雅致,于是追问道。

“我要做一个能够明辨是非的人,一个人需要理解可能遭遇的一切,才能够在每一次被逼无奈时,做出最符合道德伦理,最正确的选择。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但这也是我眼中,唯一值得作为我志向的东西。”

洛林在课后找到了他,二人就这么相识了。他说他也向往着成为“正直者”,然后他们就畅聊着这个他一拍脑袋想出来的,不成形的概念,直到黄昏。虽然二人很快又把这个所谓的“志向”遗忘了,但也的确是它为他带来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挚友。那个红发少年的影子也在他后来的人生中出现过几次,但又在某一刻消失了,此刻它又像鬼火一样显现出来。

“哦,是你,我记得你的爱尔兰口——”汉克回忆着,随口说了出来,他意识到自己失言时,阿卡林已经站了起来。

“你怎么敢这样污蔑我!我是一个日耳曼人,我的身上留着高贵的……普鲁士的血。”阿卡林非常愤怒地抓起了汉克的衣领,但他的军帽却不适时地掉了下来,汉克看清了他的确长着一头红发。阿卡林感到非常地尴尬,却没法在车上发泄自己的气愤;只得以最快的速度将军帽扣回去,内心不断地咒骂汉克。

下车之后,人们聚集到了各自的住所,然后教官们指挥他们参加训练。对于汉克和洛林来说,到这里为止,军旅生活和他们的想象并没有什么区别,枯燥和阴暗都是他们早已预知的,他们完全不怕吃苦。这段毫无生气的日子里,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阿卡林无论干什么事情,都是最积极的;尽管他长着一头容易滋生非议的红发。教官们没有任命他为队长,或赋予他任何荣誉,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而他似乎也是因此在挤入各个小团体和社交圈时,受到了不小的歧视。纵然他万般努力,他也不得不退回只有他、汉克和洛林的狭小关系圈。

在他们入营一个月后的清晨,他们得知总教官决定发表一次演讲。倒也不是入营的时候他不想要这么干,主要还是因为第一批军员刚入营时,几乎连小校场的一角也站不满;虽然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也最多只能站满一个小角而已。总教官站在高台上,他穿着一丝不苟的士官军装,浓密的头发,被梳向上方,显得十分板正挺直,小胡子修得略显诡异,你能感受到它的过长,它却完全不会触及到嘴唇。比起他的名字,“铁人”作为他的外号,更加流行;据说这是因为他在战场上他多次中弹,却没有一次受重伤,因此还能够在后方当教官。哪怕相隔数十米,人们都能看到“铁人”那永远不满意,永远充满愤恨和仇怨的眼神。

“各位将士们,为了在这次战争中为统一大业奉献力量,各位辛苦了!几个月以来,我们都在忍受着折磨。这个折磨在不断加剧,直到我们再也难以承受。我们的爱好和平,我们的忍耐被错误地看作软弱和怯懦!我要求你们将怀着一颗勇敢的心去参加战斗。你们的生命唯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成为民族而战,为它的复兴而战,为国王而战的超人!这场战争只有一个口号:忠诚于德意志民族!如果我们的意志足够坚强,没有什么艰难和痛苦可以使我们屈服,我们的愤怒,我们的仇恨,我们的普鲁士军团将横扫一切!现在我要求你们做出的牺牲并不比先辈们已经做出的牺牲更多,想想那两场战争,你们的父辈,祖父们参加的那两场!如果我们要用对敌人的仇恨建立一个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社会,那你们就要为之做好准备!在战场上,去折磨,用愤恨对法兰西的野种们进行围猎!如果你们有幸荣归故里的话,还要教会你们的后代,怎么去恨他们,怎么用对敌人的恨,荣耀我们伟大的皇帝!”

校场上充斥着欢呼,大地也为之震动,仿佛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动摇的。总教官庄重地将右手的掌心翻向大地,然后向前直伸,高呼:“德意志民族万岁!”

“德意志民族万岁!”所有人整齐划一地将右手向下翻,然后向前伸出。

“汉克,我不能理解,这一切为什么一定要和仇恨有关呢?”演讲后的几个小时,二人在走廊里悄悄讨论着。在冷静下来后,一切对于洛林仿佛都显得有些诡异起来。

“你难道不知道吗?你在来之前就知道了,在学校里就知道我们要恨他们了,他们是我们的敌人啊,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虽然对于汉克来说,一切还是一样,甚至要更好了。他的目标更加明确了,荣耀离他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更近。就在此时,二人看见了铁人正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过来。

“教官,你的演讲非常地精炼,但里面有一些话我不太能理解。”眼看总教官要从眼前走过去,洛林拽住了教官的袖子,快速而又紧张地说。

“安菲尔德,有屁快放。”透过语气,二人能感到教官觉得他们莫名其妙,并且他现在十分不耐烦。

“这是我心里所积蓄很久的一个问题了,许多许多年,自从我在小学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出现在我的心中了,爱国不是一种美德吗?为什么要通过憎恨来实现这种美德呢?我当然知道这是对的,但是为什么?”洛林急切地问。

铁人听见他的话,先是傻了眼,几乎愣住了,然后他几乎笑了出来,鼻翼都随着抑制不住的笑意扩张开来,他看向窗外,尝试咽了几口口水,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是充满了笑容,可以说是一种嗤笑。

“我又不是学究,别问我这个。你去问俾斯麦,他也解释不通。无非就是:你爱什么,你就得恨一个差不多的东西。你爱我们的国,对吧;好,你去通过恨另外一个国来证明你爱这个国。在军营里,你要学会恨,你要学会折磨,你要相信你的敌人和你并非同一种生物。只有这样,你才能上战场。上了战场以后,枪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人,当你被本能的同理心战胜的时候,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洛林的眼神依旧充满了茫然,铁人将他推向汉克,翻了翻白眼。

“这个道理对于你们这样的新兵蛋子来说,还是太复杂了,你上战场之后就知道你错的有多离谱了。趁这点时间——”

“但是——”

“好好训练吧,在训练营的日子不会太久了。”铁人拍了拍洛林的肩膀,大步地向前走去,二人犹能听见他掩不住的笑声。他们在训练营度过了最后的几天,努力地去忘掉思考,尝试让自己完全地化作战争机器。几天后,几辆运兵车到来,告诉他们前线需要大量支援,然后他毫无犹豫地把这些刚学会开枪没多久的“士兵们”送上了车。

汉克讨厌被关在幽闭空间中,对外面一无所知的感觉。他能听到炸弹的爆炸声,大量德语和法语的咒骂,惨叫——仿佛在叫魂。突然,随着车门打开,强烈的白光让他捂住了眼睛,他能听到有许多人,恶狠狠地让他们下车。他将手缓缓挪开,走出去,一枚炮弹爆炸在泥水中,烟火伴着硝烟,搅得泥浆飞溅。他终于意识到战场并非自己建功立业的地方了,自己的事业只剩下了一个,那便是生存,活下来,其他一切从那一刻起都仿佛不重要了。

Dirt

“我的挚友,我深爱的朋友。”

“死亡的厄运突然降临他,我为他哭泣了六天七夜。”

“我不愿意埋葬他,直到蛆爬出他的鼻腔。”

“那时才开始学会惧怕死亡的我,孑然一身,在荒原徘徊。”

军营中弥散着伤员们忧伤奇异的歌声,几乎难以描述,如同塞壬女妖。让听到他们歌声的人被成群地吸引过去,然后用无止境的忧郁和悲伤淹没来者,将他们溶入歌声,几个月前的汉克、洛林和阿卡林,肯定不会相信充斥着小伙子的军营,过不了多久就成了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确实,起码这里不再充斥着小伙子了,运兵的车辆不断地来,但伤员和尸体永远比新兵蛋子多。他们刚来时本想找旅里的老兵好好讨教一番,却发现老兵本就稀少,实际上也都没打过仗,教枪法倒是能教会一点,想学些战术便完全是天方夜谭了。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死于敌军的流弹之下,所以在闲暇的时间,三人总是呆在一起。

“狗操的,那个小孩比我还小一岁。现在他的肾已经只剩半块了,他连站都站不起来,军医让他别想些有的没的,好好等死,好好等死!”围在火堆旁,汉克大声地说,“就像是被活埋一样。他的家人会怎么想,他又会怎么想?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法兰西,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人愿意把他的尸体带回故乡。”

“他会成为烈士的,战争英雄绝对不会被遗忘。”阿卡林冷淡地回答了一句,他想装得漠不关心,这样这个话题就可以快些过去。

“烈士又如何?生命只有一次,死了就是死了!谁关心他会不会成为烈士?”汉克又大声地回应道。

“你以前挺关心的,你还记得吗?在你的故事里,你做梦都想要你的主角是个英雄,最好得有一个悲剧的结尾,在死后,被装在水晶棺里,在一场大游行中被镇上的所有人敬仰。”

“这不一样,你怎么能把真实和虚拟混为一谈呢?”

“别找借口了!”阿卡林有些不满,“你不要以为我忘了你正要参军的时候,天天念叨着什么!我们都是怀着生则衣锦还乡,亡即马革裹尸的梦来的,不是吗?这场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我的梦也就还没有停止。”

“少说两句……”坐在一旁的洛林尝试着劝解。

“那我问你,如果我死在战场上,而你活着回去,你会觉得这很公平吗?”汉克没有理会洛林,他仍旧质问道。

“我会把你的遗体带回故乡,在矢车菊园安葬你;在学校演讲的时候,向孩子们提起你,跟他们说曾经有一个自诩‘正直者’的孩子,比起他们大不了多少,在战场上,为了祖国统一的大业,在黎明降临之前,悄然消逝——”他还记得,汉克有些惊讶,自己已经快要忘掉了曾经还标榜过自己是“正直者”,此刻竟然显得有点滑稽,可是却笑不出来,思绪流回到心中,竟然只剩苦涩吗?

“但这公平吗?”没有回答,没有回应,只有寂静,几乎像是对死者的哀悼。他们的潜意识中跳脱出了一个简单而统一的念头:战争,对任何人都不公平。他们在沉默中结束了晚餐,然后在火焰熄灭,宵烟散去后,很快地睡了过去。尽管不确定第二天还会不会再一次睁开双眼,良心也受着极大的折磨,这仍然是他们三人在踏上战场后,睡得最安稳的几夜之一。

洛林是受伤比较轻的,他只是左耳被打飞了一块。受伤后的洛林变得有些孤僻,完全失去了当年在学校练就的交际本领。他甚至不想要和任何不认识的人说话,甚至不愿意看他们一眼。他害怕这些鲜活的人在某一刻突然死去,所以他决定将他们看作尸体。他只与汉克说话,有时候甚至不搭理阿卡林。

不过瘟疫并非唯一的威胁,饥荒也随着战争降临了,没有人知道他们该如何度过这如同末日的冬天;太阳沉入天际线之下时,他们甚至像孩童一样畏惧它不会再次升起。没有食物,没有燃料,没有地图。年轻的军人们毫无怨言地被调配到各个模糊的方向,每一次活着回到营地的人却越来越少,带回来的食物、燃料也永远不够。士兵们由于饥荒,啃食着彼此的肉的传闻,也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渗透进来了。

汉克总是想着“不至于吧”之类的念头来打发自己,但他却无力控制自己的梦境;日复一日,他沦陷于一样的梦:发黄的枯骨累积成了连绵不绝的山脉,自己总是在里面醒来,他为了不被窒息,只能用最大的力气推开周围的尸骸。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内脏在颤抖,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震颤,抵消着他的心跳。每一次呼吸仿佛都是最后一次,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去费尽力气推开这些尸体,完全有可能尸海以外已经没有人类了,抑或是普鲁士已经被法兰西占领了,自己或许已然无家可归。

他爬出来时,他看见太阳正流着血,那血迹蔓延到大地上,淹没了他们曾许诺誓死捍卫的华美宫殿和无数普鲁士的城市,法兰西的也难逃劫祸。他听见其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士们,都看着被淹没的巴黎大笑。他感到怪异,于是拼命尝试从尸山上下来,但他又不自觉地尝试辨认那鼻梁后隐匿的熟悉又陌生的脸。因此他踩空了好几次,但他并没有坠落。就在他涉入血海的那一瞬间,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恶心,然后他用沾满尸液的双手接住了从喉咙中飞出的眼珠。他将那颗眼珠擦拭干净,却在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影像,是一具雪白的骷髅。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左手,依旧完整,但他再次睁开双眼时,其上已经有了咬痕。毫无知觉的他,每一次睁开双眼,自己的肉体就少一点,直到听不见血流潺潺,直到不再有眼可睁,他陷入比黑暗更幽闭的世界。

他如往常一样,从这样一个噩梦中醒来;不同往常的是,他竟然看见队友们还在熟睡,平常都是他们将他从噩梦中唤醒。“快醒醒!今天不是还有任务吗?”他将洛林和阿卡林摇醒。

“你他妈是弱智吗?金星还挂在天边呢!我们难得好好地睡一会,你硬要给我们叫起来。”阿卡林狠狠地肘了汉克一下,不过也没有过度责怪他的意思。三人整理了一下披挂,很快又出发了。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搜集粮食;深入边境之后,甚至派出搜寻粮食的人也要尽量的少,这样才有可能不让敌军得知,普军的粮食已经严重不足。说实在的,这几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上峰可能只是想为了维持自己的面子,才下达这样的命令。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们活活饿死,却无动于衷。

在大雪掩映的林中,他们看见一个小男孩正在拾着柴,看他那活蹦乱跳的样子,这里离他家应该也没多远。阿卡林示意另外两人一起跟上,但在看到他家之前,不要急于靠近或者劫持,否则万一他不给三人指路,这次行动就基本失败了。

“听着,我也不是刻意拿这个玩意打压你们之类的。但是我们需要一个领导者,是吧?我是这里军衔最高的,从现在开始由我指挥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妥。汉克,你有什么意见没有?——洛林,我知道你听我的。”阿卡林指着自己的军章说道。

“没有。”汉克很快地回答,他其实不在乎这个;但是从阿卡林对洛林的态度中,他感到一股不适,他有些担心忽视洛林的意见,会带来本可避免的争端。

“好,你们看到了吧。那就是他家,我们可以去和这个小朋友打个招呼了。”阿卡林指向了雪原上的一座看起来较老的木屋,男孩正向着那个方向慢悠悠地走去。

“先生,我们可以陪您回家吗?”男孩惊异地看向这个法语说得相当怪异的陌生人,然后一把左轮手枪抵住了他的脑袋。

“是谁在敲门,亲爱的?我敢打赌是皮埃尔。”法国男人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门前,却发现门后站着的是自己的儿子,他的头正被身后的男人用枪指着。

“我们可以进来吗?谢谢。”汉克用法语说道,同时鞠了个躬,他又用德语对洛林说,“我就说学法语有用吧,你那会还笑我。”洛林难得的笑了笑,但汉克能感觉到,他的实际心绪似乎又不通过表情显现出来。让他看着拿枪指着别人,可能比他自己被枪指着还要紧张。

“让他们把粮食交出来。”阿卡林冷冷地说,然后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左轮。

“我们来这里,并非是想谋取你们的性命,而只不过是想借你们的粮食一用,如果你们够贴心到把储藏室或粮仓的位置告诉我们的话,那我们就不会想要与诸君有更加激烈的冲突。”汉克用法语轻描淡写地说,这时厨房走出一名女人,踉踉跄跄地将他们领到了粮仓。

“你们这里的粮食怎么这么多?都快比我们一整个营地的还要多了。”

“先生啊,这些都是我们用积蓄买下的,这地方每到冬天就容易下大雪,道路容易阻塞……不买这么多粮食的话,一旦粮食不足,或者爆发什么突发情况,我们就只能活活饿死了。在我的一生里,我还没有和普鲁士人有过什么冲突,如果说先生能够给予我们一些小小的体谅的话,我请求您留下一些,我们还能徒步到附近的市镇筹粮过冬。”

“好的,好的。”汉克将一大部分搬出门后,正准备停下,却被阿卡林瞪了一眼。

“把粮食全部拿走。”他一字一顿地说。汉克怔了一下,然后立刻走回了粮仓。但洛林却在此时表达了抗议:

“不要再拿了,你已经拿的够多了,你明明知道他们也是人,他们也要活着——”

“他们是法兰西人,我们的敌人,他们越有机会活下来,我们活下来的机会就越少。你怎么不想想这些粮食要是落到法军手里,会对我们多么不利?安菲尔德,有的时候我真的搞不懂你,你有着那么细致的头脑,怎么会忽略如此简单的事实呢?”

洛林那血丝遍布的双眼带着焦急望向了汉克,但汉克默不作声,手却不知是否该放下手中的麻袋。

那个小男孩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突然笑出了声,他的父母都大惊失色。阿卡林蹲了下来,看向了他,问:“有什么可笑的?”

“Scheiße.”小男孩字正腔圆地对着阿卡林说道,阿卡林也笑了。

“你德语不错嘛,那我们刚刚说话你都听的懂,对吧?”小男孩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弯下腰捡起了地面上的什么东西,揉搓在手心里,笑容愈发难以控制。阿卡林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男孩轻声地说了些什么。话音未落,阿卡林扣下了扳机,没有一丝犹豫。男孩的脑浆和血液立刻炸裂在了木屋的墙上,笑容立刻转化成了一种未名的惊愕;他捏紧的手难以维持,逐渐摊开,里面是一根红色的头发。那对夫妇尖叫着跑出了房子,没有人去追他们,炉火正旺的温暖之宅中,唯余一片平静。

“他对你说了什么?”良久之后,汉克才打破了沉默,但他在说这句话时,嘴唇几乎没怎么动。

“我不知道,我听不懂英语。”阿卡林并没有看着他,而是盯着地上的尸体。

“我再问一遍!他对你说了什么?快给我一个理由!给我一个你杀了他的理由……”汉克将手中的枪敲向墙壁,却并没有发出他所预想的那种强烈的声响;恰恰相反,与他尝试表现出强势和愤怒的语言一样,它充斥着软弱与无力感。阿卡林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意愿回应,但此刻就连一个傻子也能看出来,他被那句话激怒了。

“我受够了,都滚吧,都他妈给老子滚吧!”洛林推开房门,径直跑进了雪原。汉克和阿卡林尝试跟住他的步伐,直到他向后开了一枪以为警示。二人也不再向前寻找他的踪迹,那个男人的泣泪声也随着夕阳的落下愈发渺茫,洛林·安菲尔德丢弃了原先视为珍宝和荣耀的军章,消失在了漫天飞雪中。汉克不禁想道,或许本就没有什么正直者,只不过是无需做出抉择的少年们,在安静的青春年华中自作多情、挥斥方遒;但到他们应当走出伊甸园的时候,言语却在现实面前退却软化了,说的激昂慷慨,却毫无意义。

Dim

两个赶夜人骑在马上,在寒风中裹紧了衣裳。此地青白色的天空还未被硝烟污染,但启明星仍旧被掩于浮云之后。晨雾出现了,他们的嗅觉已经被完全地麻木,以至于对一股浓厚的铁锈味全然不觉。他们浑然不知,这条道路通向的是无人的村庄和肥沃的荒原。军队里已经有了战争即将结束的讯息,显然是法国无法支撑战争继续进行了。

“汉克,前面好像有个村子。”远远地,二人看见几座光秃秃的、没有炊烟的房屋。

“是吗?那我们在那儿歇一会吧。那儿有个人,我们先找他问路。”汉克说着,右手顺势摸向枪。

“别杀我!”一个疲惫不堪的人影出现在了视线的尽头,穿着破烂不堪的德军军装,口中说的也是德语,声音令二人无比熟悉。

他的嘴上全是血,牙尖也是,衣服上也全是血迹,但几乎看不出来他身上有什么伤口。全身上下唯一能看出伤势的地方,可能就是缺一大块肉、快要烂掉的左耳。洛林·安菲尔德,像个卡菲尔难民,拖着一个被血染红的大麻袋,惶恐地向两个骑手走了过来。

“洛林!”汉克几乎落了泪,走下马来,紧紧地抱住了洛林,“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多么想你,我还以为你死了。”他没有注意到的是,阿卡林也几乎落泪了,但他隐藏住了情感,只是下马驻足,却并没有拥抱。

三人行至一座空屋前,将马拴好,便要进屋烤火。奇怪的是,房间里却没有一点炭,连柴也没有,他们折腾了好一会,才烤起了火。被褥也很整洁,但就不像是有人生活过的地方。他们好多次想问这个村子里怎么除了他没有一个活人,但因为觉得不吉利而打消了念头。两人问了他数次他要不要回到部队,但每一次,他都非常果断地拒绝。

“阿卡林,你带了多少吃的?”洛林突然发问,但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饿。他们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荒野里觅食的,而且他走时本来也就没有带多少粮食。

“也只够我一个人吃,不过这既然是山区,附近应该可以打猎,毕竟还暖之后,飞禽走兽也都开始活跃了。”阿卡林将他的白色口袋从腰间解下,洛林看见里面只有不多的几块黑面包。

“话说这个袋子上面的绣着的到底是什么,你从来没有提起过。”汉克突然插了一句。

“是英语。”阿卡林终于松口了,“意思是:信者欢愉,疑者明智。”

“过去我跟着我的母亲生活,在爱尔兰,直到她在我七岁时病逝。我的父亲是德国人,许多本地人因此歧视我,在我母亲走后,流言蜚语便更多了。因此我的父亲又带我回到了他的故乡,杜塞尔多夫,他又教育我,说德意志民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要让我把一生投入到建立德意志帝国的大业中去。但我又在刘易森中学被霸凌了许久,父亲又不得不去勒沃库森另找了一份工作,把我安排到勒沃库森读书。多年和化学品打交道的他,终究还是没能撑到我毕业。我放下了学业,全身心护理他的生活。有一天晚上,父亲把这个袋子交给了我。”他喃喃道。

“他跟我说,这是母亲送给他的,这是他手头唯二属于母亲的东西之一。那天晚上很凉,他咳得很厉害,我于是与他睡在一起。到下半夜之后,他突然不咳了,于是我安稳地睡到了第二天天亮,那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我在无限的悲哀和躁郁中选择离开了勒沃库森,然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杜塞尔多夫,那时正好征兵,于是我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就填完了征兵表格。我猜测这也是我父亲希望我去做的,然后我就在卡车上遇到了你们。”听着阿卡林的叙述,汉克又一次想起了自己那令人汗颜的错误。

“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我在爱尔兰的七年是怎么过的,在普鲁士的十年又是怎么过的。我既不是这一边,也不是那一边。我曾不止一次尝试把我的红发染黑,但没有用。但我只有一个信念来支撑我走出这种疏离。那就是宏大的爱。”阿卡林抓起了自己的头发,拔下了数根,丢进了火里。

“对普鲁士王国的爱!对德意志民族的爱!这种爱永远不会消亡,我坚信这是我久病的良方,哪怕被多么严重地歧视,我也能够以为国家的发展和民族的统一做出贡献而自豪。这种自豪感是其他任何东西都给不了我的。在这种自豪感涌上心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竟然能憎恨所有非德意志的人,包括我的母亲,并且全身心地投入过去难以想象的最冷血的工作。如果不是你的离开,我会止不住地误入歧途,我错了,洛林。我不该干那件事的。”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恳求你不要再谈论它。”洛林仿佛还被笼罩在阴影里,但又似乎并非只是因为那件事。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麻袋里的尸体又是谁?”

“她的名字是克里斯汀,是当地一户人家的女儿。是她将昏倒在荒野中的我救醒,带到了这个村庄。我得到了村民们热情的接待,虽然我会说的法语不多,但是我一直说‘谢谢’,他们也听得懂。”

“我与他们一起劳作,逐渐遗忘了自己是个普鲁士军人。我愿意,在这美丽的阿卡迪亚度过我的余生,我宁愿与世隔绝,也不愿意在耻辱中回到旧日的故乡。我不愿意被当作逃兵,更不愿意被当作战争英雄——我受够了战争。”他的眼睛,向着斜上方瞟着,饱含泪水。

“但是战争还是找上门来了。一支普鲁士军队在我安居的几周后就到了,他们对于一切活物格杀勿论,克里斯汀和所有的村民们一样,都被他们枪杀了。他们还把地里的庄稼全部焚烧殆尽,我因为这身军服,被他们饶了一命。但他们也对我不管不顾,把我丢在原地;我再一次感受到了难耐的无限饥饿,就像我晕倒在雪原时那样。”

“然后,我,在意识近乎消散时,为了活下来,吃了死人的肉。这也是我不能与你们回去的一个原因,我已经不是人了,我现在是一个只为活着而活的怪物。我的生命已经没有了意义,将她埋葬之后,我就去了结自己的生命。”洛林说着,近乎要倒下。

“让我来帮你吧,你不必一个人承受这么多。”阿卡林扶住洛林即将倒下的身子。

“我——”汉克也想要帮忙,但阿卡林让他缄默。

“汉克,我欠他,你不欠他。”阿卡林说,“你先回到部队司职,告诉团长我要晚点回归部队。”

“好,好的。”汉克犹疑地说;他犹疑的是洛林,他又一次刻意地回避了自己的实际感情,而又对自己没有表达哪怕一分一毫的挽留。但到底,他没有说出来,万一自己的猜测是错的呢?万一阿卡林真的向他认错,将他从食人的恐怖记忆中拯救出来呢?他愿意相信自己的挚友仍能被拯救的可能。

于是三人很快地吃过早午饭,天空放了晴,那天是个难得的暖天。洛林、阿卡林和汉克道别,汉克走后,因为二人都没有修陵的经验,他们商议了一下墓葬的细节,就拎着尸体上了路。

二人下马,阿卡林将尸袋背在了肩上,走在前面,洛林跟在后面;他们确实看见了一整块大型墓地。忽然,那麻袋破了个洞,露出了一只满是赤色勒痕的手;阿卡林看着它,突然生了犹疑,站在了原地不动。他回过头去看了洛林一眼,他的眼神冷得像坚冰。

“怎么了?”注意到阿卡林看着自己后,那块坚冰瞬间熔化了;洛林不安地问。

“没什么。”阿卡林继续背着尸袋缓慢地前进,直到子弹穿过他的脑颅;但为降临所做的献祭犹未完成,还差最后一条生命。

Destiny

汉克勒住老马,在黑岩砌成的山壁间,望向后方,却没有人影,山间雾气渐起,甚至连脚下的路都开始不清不楚。他突然想起自己过去脑海中想象的战争,是分明的由线条割裂开的,善与恶的对抗,但现在自己又成了什么?他们不都曾是很正直的人吗?陷落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快出来吧,”汉克问道,“你是法兰西人吗?我身上没有你们想要的情报,若是你想要杀了我,那请便。”

“你所说的,不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至于我在这里的缘由,我无法解释,你也难以理解。我有许多的名字,克利斯蒂安、孟菲拉侯爵、骑士修宁,过去和未来于我而言只是两个地点,这些名字对我而言只是这些地点的坐标,我可以通过每个时代对我不同的称呼了解我到了什么时代。”一个身穿全副铠甲的武士,从山腰的一个洞穴走出来,“我在这个时代的名字是圣日耳曼伯爵。孩子,你的双眼对骗局视而不见,你的耳朵忽略了预兆来临时的飞沙走石,你的征途与真相背道而驰。所以我要在此警示你。”

“真相?什么的真相?”

“你看到了洛林的眼神,对吧。那种肃杀的眼神。你听见了阿卡林坠落时分的哀鸣,你听出了他故事里的谎言。你为什么没有回去?你不是自诩正直者吗?”

“……”他只能以沉默回应,木叶潇潇而落;伯爵的身影时隐时现,他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他自己的幻想。

“你需要帮助,但你说不出口,为什么?”伯爵的语气中充满了不解。

“你能帮得到我吗?你真的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汉克望向天空,语气逐渐从质问转向平静。

“不能,如果你还想要成为一个正直者的话。不过你根本不想要成为一个正直者,你唯一的欲求,就是给你自己那有缺陷的道德和情怀找补,现在机会来了。”圣日耳曼伯爵继续说道。

“圣日耳曼,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这一切究竟只是我的幻想,还是说发生在现实之中?”

“二者兼而有之。因为幻想也只不过是扭曲的现实,而现实也只不过是幻想成了真而已。就像踏上战场之后,你的噩梦化作现实,而现实也变为噩梦。在你曾经的文墨里战争可是轻描淡写的,但是当这一切成了真之后,你感觉怎么样?”

“痛,很痛。”汉克用双手蔽住自己的双眼。

“这就对了,痛,便是‘真’这个字眼给你的悲剧加上的分量。这是你要学到的最后一点,这样当你看见安菲尔德的时候,你的痛苦就无法阻止你完成你的使命了。万物分崩离析,事物难以承继,我能感受到有一场大灾变要降临。我恳求你,记住当下的教训,在它二度降临之时,做我的先知。”当汉克再一次睁开双眼时,圣日耳曼已经完全没有了踪影,仿佛消散在了空气里,可能他从来没有存在过。汉克犹豫着调转马头,向着那座村庄行进。

然后二人相遇,空气沉寂了许久,直到那两声枪响。消瘦的像一个影子的战士,将两具昔日战友的尸体装入麻袋,跨上战马,逆着长庚星行去。

回忆着,他望向柴堆上的火焰,蔓延着要侵蚀一切的火焰,将他过去友人已经糜烂的尸身,转化成另一种不可辨认的东西。他想起《伊利亚特》的终章,特洛伊人们也是这样焚烧赫克托尔的尸体的,自己的心境却与他们不同。黎明重现天际,女神那玫瑰红的眼略显模糊,仿佛在落泪。

自己在写作时曾经看到过的那火焰还在燃烧,它在他的视野边界不断跳动,在失神的时刻总是会回到他眼前。如果没有它来提醒他,可能他就能够想象一个没有这场战争的世界,那里普鲁士和法国没有世仇,洛林没有成为杀人犯,阿卡林没有死。可是它的声音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洛林和阿卡林已经死了,是自己焚烧了他们的尸体,将他们掩埋的责任,依旧落在自己肩上。

回到小镇,他听到哭泣声,看见拖着残缺的肢体走在大街上的男人们,看见孩子们穿行在街道中,穿着破旧的大号军服,高擎着德意志民族的大旗!他们赢得了战争!但是他却没有胜者的感觉,他看不见过去曾在学校里看见过的人,看见了也是杵着拐杖的,或者缺耳少眼的,咒骂着行在大街上。他想起前几日自己路过另一个伤痕累累的小镇时,二十几岁的老兵们听见故乡为他们鸣起的二十一响礼炮,下意识地摸向枪时,那绝望的眼神。那种绝望比洛林死亡时所展露出的,还要再可怕几分,或许冥冥中有着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正在接近他们。

他突然有些不敢回到那曾日思夜想的家了,他想到洛林的母亲在等洛林,当她看见自己的时候,自己应该说什么呢?那眼神会不会更加可怕?自己该说什么呢?难道说自己杀了他吗?他更不想面对旧日的熟人,和受了自己欺骗的父亲,他多么想要说一声“对不起”,要是那时自己听他的话没有上战场,可能结局就不是这样了,可能他就可以在家乡等到洛林·安菲尔德,德意志民族的战争英雄,满载功勋回到家乡;而或许阿卡林会在战场上战死,作为一名德意志的战士,声名被永久颂扬,如他一生所愿。但现实不是这样的,现实不是童话故事,更何况童话故事也不一定有完满的结局。

“但是当这一切成了真之后,你感觉怎么样?”脑海里伯爵的声音又一次出现,痛觉再次支配了他的大脑。

他的身上没有自己旧日的衣裳,他只有这一套军装,军旅生活重新定义了他。正如重新定义了许多人一样,那些人正杵着拐杖,穿着丧服,高呼着“胜利万岁”,“皇帝万岁”!他们行走在街头,因为除此之外,他们别无事情可做。这个世界愈发诡异了,人们没有期待,没有思维,只有存在于言语中的胜利,辅以无数坟冢之上的和平。他决定去与家人们告别,去另外一个城市,作为一个成年人开始新的生活。但在此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去做。

在第二天的清晨,天还未亮,有人看见一个年轻的士兵骑马出了城,身后的小车上堆着三具棺材和三座墓碑。人们也没细想,毕竟经历了一场战争之后,埋葬尸体成了一件平平无奇的事。只要这些掘墓人不打搅他们的生活,他们也不会埋怨他们身上与狂欢相逆的不祥之兆。

“那时,大人们将扭曲的梦想卖给孩子,来让他们受困。
如今,我们将梦想的尸骸卖给坟墓,好让自己脱身。”

汉克在青灰色的岩石上凿刻着,他想不到该在最后一座墓碑上刻下什么字。他其实早就死了,只不过还未被埋葬而已,如同每一具孤独地在人世间徘徊的尸体一样,他已经失去了行为的动机。

“正直者”吧,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阿卡林·柏亚林纳,洛林·安菲尔德和“正直者”,三座坟冢被汉克安置在了郊外,后来每到春天,那片地上便开满了矢车菊,孩子们在那里嬉戏,他们似乎也并不忌讳这些坟墓,当他们懂得离开这块草坪时,战争已经遥远的如同幻想一般了。警觉的先知们并没有在迹象到来时保持缄默,但他们的语句也没有延缓他的降生,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地在钢铁囚笼下的兽斗中再次破碎,天穹在野心家的呼唤下,给这动荡不安的时代降下了暴风雨。

四十余年后,花朵在被履带碾碎时所放出的最后的芳香,已经完全消弭了,经历战火的石碑也没有存在的痕迹了,或许尚存不愿化作春泥的灰烬,正在世界的某处,用自身的存在诉说着这个故事。

氿月

2024/12/21 冬至

明治十七·注释

划过夜空的流星,受花香引诱而飞舞的蝴蝶,流向低处的河水,深邃黑暗的浓雾。

自然界发生的事情都有其各自的道理。人类为了证明自己能够说明这些道理进而捏造出种种理由。

映入眼帘的这一切,都将为人类所有……本来应该是如此的。

——雾雨魔理沙,Grimoire of Mari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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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烟花

入夜尚未深,上弦月便已高悬在京都的夜空,乌云也很识趣地散开。少年少女们结伴穿过街头巷尾,走过三条大桥之后再各回各家。我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经常在三条大桥看烟花,毕业了之后,我的记忆里这烟花便没有升空过了。我也犹疑过,或许在那几年后,这幸福的象征就被取消了,可能某一个一直为之筹款的富翁离世了,抑或是那个放烟花的人也已经过了欣赏烟花的年纪。当然更有可能的是,我不关心了。

确切地说,我不再关心了。起码那时我是很在乎的,我会在随身携带的本子里记下烟花升起的时间和最佳观赏点,然后在每一天放学后,在三条大桥写着作业,等着烟花出现,然后看它如何用其源自工业文明的光彩,让繁星学会谦卑;看它延展开曼妙的线条,在星空中做几何画;看它用存在超越造物者的想象,让少年少女们感到温暖,感到升腾,感到爱的热望;看它如何像一只被嵌在黑曜石里的蓝蝴蝶,在星月的注视下飞向远端,飞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这就是我贫乏的想象力所能联想到的极限,没有人能理解我当初究竟在看什么。

那时候母亲为了我的学业陪我住在京都,我晚些回家,免不了她的责骂。那时我会找个借口,大多是与同学有约之类,反正搪塞过去就过去了。母亲知道我在外面有自己的社交,也不再说什么;但我其实没有,那些夜里只有我和烟花,还有永远写不完的作业。似乎还有她,在母亲不知道的夜里,我透过屏幕一直注视着她,那时候熬夜与压力无关,在无梦的清晨醒来的我只是感到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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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桃花源

“先生去哪儿?”我清晰地记得那天我再见桃花源时的一切细节,包括出租车司机的北方口音。

“桃花源。”是的,那个时候他们也都还没有失业,乘客与健谈的司机还是有话好讲的。

“啊——好久没有人去那儿了,先生是本地人?”他拖长了语调,显得十分惊讶地问道。

“我在那里曾有一套房产。”我不知该如何指辞,或许一个“曾”字已然含括了我对之所有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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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玩笑

(谨以此篇,致敬阿兰·摩尔的《蝙蝠侠:致命玩笑》和鲍勃·迪伦的《沿着瞭望塔》。)

“目前一切正按照计划进行,龙净已经到达公寓内部,我也已经准备好狙击了。”狙击手如此说道。

“好,只要你看到他走到窗前,就立刻击毙。”对讲机传来了指令。

“其实我有些事想告诉你,阿卜杜勒……”龙净背对着阿卜杜勒,缓缓地走向窗台。

“快说吧,无论你要说什么,现在是最后一次机会了。”阿卜杜勒的声音突然变得冷淡,但令龙净更加不安的是保险打开的声音。高大的西亚人用枪口抵住了他的后脑勺,毒枭发现了他们的计谋,但他似乎并不急着杀死这个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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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中的鹿角

(乱写的,轻喷)

我接受了赫特医生的治疗之后,觉得心智得到了开启,于是我拿起日记本,将今日的奇妙见闻给记录下来。然后我发现我把门锁上了,为了防止母亲在回来时由于打不开门大骂“操你妈”,我只好放下笔将门拉开。我拿起笔一股脑地将思绪写在了封面上,如其他的国际生一样,我的表层思维夹杂着汉语、英语、日语和西班牙语。然后我翻开封面撕烂几页纸,在一块较大的碎片上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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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彩艳拖着尚发着低烧的身体回到家中,耳边还回响着领导“小王”、“小王”的叫声。她静静地看着那一面裂痕斑驳的白墙,水壶中溢出的白烟凝在窗上,仿佛在这五十年来的小家中下了一场雨。她的脑子此时似乎也不大灵光,在尝试数次用手撕开“清开灵”和“板蓝根”的包装之后,她还是从橱柜里取出了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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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和拳

日本人是“有小礼而无大义”的,这是很可以确认的。那与之相对的,我们中国人就是有小礼又有大义的(或者说,有大礼又有大义更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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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步于夜晚的白鹭城

亲爱的犹大:

我最最敬爱的叔父,我很高兴收到你的信,我最近过的很好。在61号公路与你告别之后,我去了土耳其,几周前我到了京都,又乘坐东海道到了姬路。尽管白鹭城与几个世纪前的她相比起来,略显苍老了些,但是我仍然能认出她的模样。毕竟,尚存与这世上的,再没有什么能比那如同仙鹭一般立于丘峰之上的古堡更能令我身心愉悦了。相较于我前些日子造访过的君士坦丁堡,这里游人很少;只可惜我到的时候,樱花已凋敝,我走近树下,嗅到甜蜜而酸腐的气息,抬起头望,青叶隐天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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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的一块天花板

那天上午,我在金阁寺散步时,看见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躺在一个双肩包上,那个包里面满满的,好像要鼓出来。我试图装作没看见他,快步地走过,但我听见一个声音,好像来自于他,但他没有开口。那声音说,“年轻人,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我看向四周,这条小道上没有别的人。我想问他,但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我转向他,用食指指向自己的脸。他哑然失笑,以一种几乎注意不到的角度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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