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碟秘密

没过几天,她的幻影又一次看见他的到访。熟悉的瘦小黑马,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长着一张难以忘却的脸。他也看见了她,他刻意多眨了几下眼睛;她也注意到了,止不住笑了笑。

“你说得对,我是该回一趟叙利亚。我还没到罗马,就掉头返程了,”奈拉比斯怀着哀容,“一想到顺路,还能一道来看看你。我还是想通了,我的人生最终躲不开这片瀚海,我穿过它从叙利亚来到罗马,现在又要原路回去。我要去认识我未曾有机会结识的人,我要去祭奠他们。我伤痕累累的背上负着两个死亡的帝国,还有……”

他的话里都是叙利亚,但他的眼里却只有她。

“原来如此,瀚海可果真是爱的沙漠啊,南辕北辙,游子都会回到这里。”小公主轻盈地微笑道,她没有让他继续挣扎下去,“不过拘泥于哀情,可能还不如花些时间欣赏这片月色。”

已至中年的奈拉比斯在恍惚中转了一圈,“是啊,真美啊,蓝色的月亮,时刻看着我。你曾透过她与我说话么?我感觉虽然两别许久,但你和它都令我好熟悉。”

“我透过一切与你交谈,透过七层面纱。犹大沙漠的黄沙,离合集散的月光,葡萄酒美妙的颜色,你想起我时眼角的泪水,罗马的秋日落叶,如火焰般闪烁的云霞,还有塞纳河的风,那些都是我的声音。你听得见吗?”

“原来如此,我听着呢。”浓厚的中年男子之声,仿佛浸过了油,“一直听着。”

一只青灰色的鹰掠过长空,发出干涩的哀鸣。他回过头去,她又不见了,如同隐逸在海上的泡沫。

于是他呼唤马匹,向东快速跃进。而一直只是冷眼旁观的你的意识,却仿佛突然拥有了形体,一样感受到了动能——它追随着他的身影,在空气中纠缠着旋转。穿越沙丘,穿越一片绿洲,一块椰枣,一头被啃食的鹿,还有柏柏尔人的聚落……那里巫毒教徒在举办神秘的仪式。你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呼吸也静止了。你的思维一直下沉,一直下沉。往后翻,你的大脑浸没在黄沙里,穿过古老的残骸,煤炭、石油,深入地幔,粘稠的岩浆正在你的耳边呼吸。奈拉比斯的故事还在继续,他像一阵自由自在的风,你得跟上他,你不能被困在地底下。但你怎么也浮不起来,但或许你可以更彻底地沉下去。你再也感受不到你的心和肺,直到你在亚利桑那的红沙间找回自己,积累了整整半个地球的窒息感之后。

醒来。猛地坐起来,背上全是汗珠。拉开窗帘,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躺回床上,尝试再次合上眼睛,但很明显睡不着了。不是鼻血,也没有咳嗽,不知道身体因什么唤醒了你。但既然身体还不算太要紧,就先点根烟,没搞清楚具体是哪包里掏出来的,也忘了室内抽烟在这个国家违不违法。没有烟雾报警器,管他呢。望向烟雾的另一端,镜子里没有你的身影。只有一个在惶惑的、你不熟悉的人,留着长长的头发,还有山羊胡。你对交易不太感兴趣,所以就呛了那迷雾中的面孔一嘴,它吓得显出了你的原型。“我是个好人,我应该怎么怎么做,”你总对自己说,你知道这不是真的,对吧?不关我事。你这样觉得真是太好了。

慢慢地燃烧,烟草花叶,时间缓缓地从你的唇边流过,涌入你的鼻尖。你听见军乐队在奏乐,好像是救世军。拉开窗帘,打开结霜的窗户,任由烟与雾自由地交谈。你想将莎乐美的故事抛过脑后,还有你所有的梦——你不理解的,和你未能察觉的。还有那位张伯伦爵士,他在回忆里抽着的,正是你颤抖手中拿着的雪茄,他燃起白色的火,吐出蓝色的烟。明日,现在想明天还是太早了,才凌晨。你在抽屉里翻找充气焊枪翻了很久,你觉得它能让你远离困倦和幻想,开始做一些实际的事情。但你把他落在了口袋里,在你那件顶喜欢的青灰色外套里。

蓝色的烟雾融化了酒、色、财、气。踌躇中什么东西破开了,接过不知道什么东西,枪或者钞票或者另一支雪茄。神韵与红晕,狼蛛和皮肤,在刀刃间游走,裂开来,渗出鲜美的血。饮下它,如同饮下啤酒,饱含着曾经有意义的东西:记忆、钻石和尘埃。然后来一首迷幻摇滚,去听莫里康内吧,放他的《黄金三镖客》;听桑丘·潘沙,他骑着驽骍难得,前来给他自己止血。明亮的星星,挂在天的某半端。向自己挥动鞭子,便如同河流一般能在天上游弋,流过血迹所流过的一切地方,直到血液和血色都被洗干净。璀璨的银河亮得只剩下白银,那是一条艰险而引人迷失的通途。迷失在那里的阿波罗,还有伯伦希尔德、织女、嫦娥、伊卡洛斯,用不同的语言,在不同的时代,齐声呼唤着清晨的到来。你能感受到的却只是一种模糊的感受,时间从那一刻起仿佛停滞不前。

你开始有意识地呼唤我,想找我聊天吗?我也可以拒绝的。于是你老实地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个三明治啃了起来。你有牙敏感,于是你连半口都没吃下去,就把它放在了碟子上。你昨晚可能有什么事,反正没洗那个碟子。但你没注意。因为你看到雾气已经散去,窗台上多了几片黄叶,喷泉上的雕像也被浸润,还有一个男孩在拉小提琴,你看入了神,但只能模糊地听到几声高音。日轮从橙红转向金黄,你生活在一个有秋日的城市,但只有几天,你得珍惜这珍贵的气候。打理打理自己,出去走几步。单行道间走着匆忙的行人,车在鸣喇叭;司机们打开窗户,互相说着粗俗的话,你可听不见。

你穿着厚厚的毛衣,想着出去走几步。刚出门就感到又热又冷,谁说秋天是个好时节的?切尔西花园够你逛的了,可惜你进不去,你得绕着它走。你对着栅栏里的一株榕树不停地描,画出来的却更像红树。你在周围很不服气地画上水波,像沼泽地,无情地淹没了火柴人的双腿。他挣扎着想逃出来,你不知道他想跃出沼泽还是画框。你懒得画了,于是合上了本子,不去关心他的命运。就在此时,花园里一座银色的塔楼中,忽然传来一阵笛声,你还听见一个陌生人伴唱:

你躺在我的身边,秋叶飘落在你我之间的火焰上。

看它慢慢地烧成灰烬,如同我现在的日子那样。

浅草色的沙滩上,泛着云色的浪。去看海吧,海边有生锈的栏杆,但你的视线绝不会被它阻隔。你曾去那里的时候有海鸥飞过,银白色的阳光从云层间穿出,映在它的身上。而你在大西洋见过的它,未免不会在太平洋的对岸再见到你。你可以把每一串波浪看作水鸟的影子,它们都曾经过这浪花之上。曾有人欲假他山之石以填无穷之壑,临海却叹息了。那个人只觉得自己的空虚比这海还要宽阔,却不可能构想一座山,能够将这一切掩埋。那个人就是你啊。在日常的琐事里,盯着自己的手,抓着头发,有时面红耳赤,有时不知所措的你。你扫兴地一个人走回家去,瞎忙了一会,吃过午饭,又陷入了睡眠之中。

午睡时,你又听见我说话。你觉得我烦躁,让我离开,说我不能占有你,也不能打动你。你知道这不完全是真的。你梦见有很多秘密,被我装在一个碟子里,埋在了切尔西花园的一棵药树下,它经由我的痛苦,护育其他的生命。反正该收到的人也永远不会找到,为什么不把这碟秘密当作留给你的?嘻嘻。在那里有一幅来自千禧年的高饱和度插画,一张玻璃板下的照片,一面反着强光的乌木书桌,一桶铠甲勇士和塑料玩具。去把它们拼成一篇毫无意义的文章吧,这样你就知道该向何方看了。

醒过来,下午还没有过去,你很欣喜地继续挥霍你剩下的时间。你翻开一本传记,读到琼·贝兹时,猛地看向封面;你以为是鲍勃·迪伦,实际上是乔布斯。他在谈论音乐,他在谈论商业,他在嘲笑卖糖水的小子,他向他展示如何改变世界。他站在故事的中央,直到与你一样轰然倒下。你穿过座椅后那不存在的靠背,轻盈地躺到床上,看向青铜色的枝形吊灯。白玉兰状的灯泡,微微折射着窗外的金光,吊灯的锈迹与树皮倒是有几分相似。你继续读下去,科技的革新仿佛只是几瞬间的事,两三页就是一个时代。日子果真是过得快了,一朵花还没来得及绽放的时间里,一个时代就够启幕和落幕了。

长长的哈欠,夕阳的余晖,映得一切像海市蜃楼。他怀疑自己还置身于那片沙漠中,跟随着奈拉比斯回访叙利亚。那窒息感你还记得,如果只是睡时把手压在肺上,绝不会是那种感受。你突然注意到墙上的日历受潮了,它们的页脚不知自何时起就卷起来了。你撕下一张,很久没有撕过了,九月九日。你对那个日期的印象,只有叽叽喳喳的几个小孩,聚在一个空教室里玩游戏,具体是什么游戏,我也忘了,你也许会记得。真是古怪,离了杭州之后,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可能是因为此前房间里几乎时刻开着空调。看来今天出门的时候,很罕见地记得关了,是好习惯,要养成。不过可能你更疑惑的是,为何今天已经睡了这么久了,还这么累。

此刻你仔细地端详太阳,如同专辑封面的亨德里克斯——他那张如火焰般燃烧的脸;还有其上旋转着的黑点——那逃不出窗格的火柴人,在炫耀自己登上了太阳。早知道也该把他一并丢到那一碟秘密里的。怎么了?没什么。只是觉得会很有趣而已。就让那一切都烂在地下好啦,等到人类的文明终结以后,没准还能成为文物呢?不过都是易腐烂之物,没准它们朽去的时候,你还没离世呢。不用再跟我争论什么有的没的了,你看那得意洋洋的火柴人,他不也跟着太阳一并沉向山脚?天空也得意地给自己逐渐染上蓝色,愈发黑暗,愈发深刻,愈发凝重,仿佛在唱一首民谣。

一曲方毕,忧伤和喜悦同时爬上了你的心头,白天已经结束。在回忆今天干了些什么的时候,你却什么也想不到。你倒是很高兴你又活过了一天,生活真的很难,尤其是在你被告知它不简单之后。在焦虑和心律不齐中,你打开烟盒,这次用的是普通的打火机,然后一根,又一根。打开收音机,为什么不呢?你切到的是摇滚乐电台没错,但是在放电子乐。你听不懂电子乐;你偶尔会发现,当你意识到你失去对某样东西的控制时,你往往丢失了对一切的控制。烟盒从你的手里滑落。你已经老到没法对生活或自己太过于悲愤,但对于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你又还太年轻。

还是走走吧,让那墨蓝色的夜空倾倒在你面前,让博大广袤的世界浸透你的忧愁。你看见高楼的彩灯与天上的星辰都移动着,流光连成线条。你不走大路,转而左绕右绕,绕进只有你认识的角落。远处商场的立牌上有一位长着粉色头发的姑娘,你想知道她的名字,但手机怎么拍都拍不清。走在疗养院的小路上,你看见一旁的草地上有一块松土,其下掩映着什么,如一柄白团扇,反衬着白净的月亮。你问我那是不是我埋藏秘密的地方时,有一个护工陪着一个在轮椅上的老人慢慢走过。我还没想好如何回答,一阵风很合时宜地刮起,你裹紧风衣,快步向只有你熟悉的山间小道走去。

倘若你愿意顶着晨雾出去走走的话,你其实是可以从车马喧嚣中,分辨出那麻雀的孤独之声的。不过夜深人静时分总更好些,毕竟只有此时,夜莺才会歌唱。你仿佛受到了启发,顺着它的调子跳起了方丹戈,像抽搐的螳螂。在此期间我问了你许多问题,就如白日你问了自己许多问题一样,但你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旋转。这或许是你最自由的时刻吧。残红的枫叶透着香、结着霜,地上铜色的落针也任你倾泻你的舞步,除却夜空,便再没有什么屏障。每个音符都落入雨水积聚的小水塘,随视线摇荡,浮于泥尘之上;我以它为觞,你叫它月光。

沉醉于其中,对你来说,这秋色宛如血腥玛丽;我更喜欢勃艮第一些,它不仅是一种味道,还是一种颜色。告诉我,看见它,闻见它的时候,你是否想起了谁?鲜艳的蝴蝶此刻停留在缓缓绽开的花瓣上,昙花只在夜间绽放。轻巧些,不要碰落了,看看就可以了;蛋白色,在昏暗的街灯下显些淡淡的蔚蓝色。它的花蕾如蛛丝,结不成网,孤立地存在;却仍能显出曼妙和美丽,灵动得仿佛舞蹈的水。去亲吻它吧,这可能需要勇气,但在它闭上之前,你还有时间。

于是在那一吻间,你又找回了你自己:一块未被雕琢的玉石,其上正如其下,通透圆润,银白与碧绿恰如其分,像晴日未至,阴气未满的雨林。你与其它所有的玉一样,都有两面,一面纯净,一片浑浊;虽然从外表上看起来并不相似,但二者也总是相互映射的。你有魔法,有着无法言说的神秘,何时何地都有你将现于世的传闻。你有你的诗歌,你有你的歌谣,早在你出生之前就以出现,在你被时光掩盖之后也不会离去。你是特殊的那一个,是生于时间唇边的孩子,像昙花一样绽放一瞬,便回卷入洪流之中。这样每日的琐事就有了意义,你等待那一瞬的到来,这漫长的无意义的等候,我们称之为生活。你遇见过的所有人,他们对你的期许和怜惜,敬仰和赞美,融合到一起,便是爱啊。

此时奈拉比斯恰巧从马背落下,他赶到了故城。自己那停留在黄昏的帝国,已经消逝在了回忆的边际,沉入了滚滚黄沙。一座全新的城市已矗立在残垣之上,太阳正要在那升起。这里还是一座商贸之都,同从前一样。往来的商旅将爱带到这里,也把爱从这里带走。他们传递着水,传递着食物,传递着异域的奇珍异宝。

但那只是奈拉比斯的想象,这世界才刚刚醒来,人们还在简陋的房屋中睡着好觉,做着好梦。他有多久没做过好梦了?透过窗户,他能看见他们朴实的笑容。忠厚的老人,相爱的夫妇,无邪的小孩……他们一定都是怀梦而来的,他们的梦里有自己一辈子都不敢奢求的东西。但自己也见过他们永远不会见到的东西,他是幸福的,只需要这么相信就好。

永恒的城堡是会倾倒的,千秋万代的帝国也会迎来毁灭,除了有着圣人守护的七丘之城。但无论毁灭以什么形式降临,如磐石般坚硬、如翡翠般美丽的人们,都会长存于这片土地之上。一个没有国王、没有军队的叙利亚,还是和往常一样,成为了生命的枢纽,千客万来,来者不拒。哪怕曾经此地血流成河,哪怕此地贫瘠、寸草不生……

当清晨的第一缕炊烟升起,奈拉比斯已经离故国而去,他在想着归途。他会不会撞见一支商队,正要经过犹大沙漠来到叙利亚。他会不会遇见莎乐美,他该与她说些什么?但这些都不是你我应当考虑的事,这个短暂的梦又结束了,我们应当考虑的是,下一步要去哪?但你那不安、跳动的思维,又向我展示了另一个幻象,与这个很像,很短,但很美:

行云与流水,在影中相拥。月色隐现于黎明间,唯有大漠刮起的风与之相伴。那些泡沫般的梦所描绘的,原来是你我。我将那些美梦都装进了碟子里,埋在了云深不知处。我已经将那幅画口述给你了,倘若有空的话,去找它们吧。它们都被我深埋在切尔西花园的一座塔楼之下。

你现在终于理解为何瀚海是爱的沙漠,南辕北辙,我们都会回到那个梦境。或许还有另一条路,在月亮落下的方向,一条染上血迹的轨道——像每一个夏夜的孩子一样,你带着自己所有燥热的梦,在一趟名为破晓的列车的驱赶下,跑啊跑,无望地逃回那温柔的夜里。

氿月

Oct. 25th, 2025

作者

氿月

发布于

2025-10-25

更新于

2025-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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