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曾依藉的绿意

年轻的叙利亚军官︰我一点都不害怕,公主;我从不怕任何人。不过陛下曾经正式下令,禁止任何人打开这口井的盖子。
莎乐美︰你会为我这样做的,奈拉比斯,到了明天,当我的轿子通过大门时,我会为你抛下一朵小花,一朵绿色的小花。

《莎乐美》第四节,奥斯卡·王尔德

荒渺而无人迹的犹大沙漠,圆月闪耀在下半夜的天空。一个身着黑袍的中年男人骑着一批瘦小的黑马,行于白沙之上,融入黑夜之中,影子拖得很长,如同那夜那样。离最近的绿洲还有一段距离,他对这条路线可以说比任何人都熟悉。

忽然,一阵强风吹起,他举起衣袖,掩住自己的眼睛。待到风沙散去,他睁开眼睛,却看见一个白色的幻影正在成型。他又一次闭上双眼,不敢确定是不是海市蜃楼,这形象他没见过,只梦到过。

“你来了。”一个冷静到可怕的女声说。

是她,他能听出来。在他曾经见过的人里,只有公主的语气能够在冷静的同时如此讥诮。

奈拉比斯抬起头,睁眼看向躲在七层面纱后的莎乐美,一尘不染,完全不像是在沙漠。她模糊得像个影子,仿佛只要放松一瞬的注意,她就会消散在空气中。

“嗯,”奈拉比斯的声音轻柔,宛如耳语,“我或许不应该这么晚才回来。不过,嗯,对,我回来了,公主殿下。”

“其实我倒是觉得你来早了。”莎乐美倒是听得清清楚楚,并讥讽道,“我还以为你会在七十多岁,快要活活老死了,才回来忏悔(提前说一嘴,我不接受你的忏悔);或者直接化作一个鬼魂,再回到这里。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吗?”

奈拉比斯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娇柔如镜的她,眉眼如烟的她,月光之下的她……

“这里是你那天将我杀害后,我鲜血曾经流过的地方。这血径和皇宫连在一起,足足数里,你可以猜猜我在这害死了多少人。”莎乐美指向远方,嘴角带着微笑,似乎很满意他逐渐陷入恍惚。

……不断流动的剪影就此停留于,死在自己长枪下的她。

他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在每个风阑人静的夜里,在我陪孩子玩耍的时候,我总是看见你,总是想起你。我想要回来和过去做个了断,已经有段时间了。”

“如果你是想和‘过去’做个了断的话,为什么不去叙利亚呢?别逗我笑了,直接承认你是来找我的,又有什么不妥?”

“随你怎么说。你永远都是对的,永远都一针见血,永远都让我不太舒服。”奈拉比斯咽了一小口口水,几乎有些幽怨地说道。

“所以你对现在的生活厌倦了才来找我?我一个怨魂可满足不了你的任何情感需求。”

奈拉比斯的幽怨很快消失了,连忙否认,“不,不是那样的。我的家庭很美满,我的事业很成功,我只是想起过去,想起你。我们就像两个老朋友一样谈谈,不行吗?”

“我本来确实把你当朋友,一个很方便的朋友。但你杀了我,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千万不要觉得我现在的冷淡,与你当年的所作所为毫无关系。不过既然你还能想起来看我,我就既往不咎了;你觉得我是你的朋友,那我就当你的朋友吧。”莎乐美笑道。

“我想起杀了你的事,一直感到无比后悔。但命运已经写就,即使我再痛苦,也没有办法改写……你之前还说,我们现在脚下的这条路流过你的鲜血。我还是想问:你恨我吗?”

公主仿佛听到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摇了摇头,笑容也冷下来。

“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不恨我?我杀了你……”

过世的公主看向视野末端破败的大道,“我对你本来就没有什么想法,我本来不爱你,又怎么会恨你呢?你所做的不过是自己的本分之事罢了。”

奈拉比斯的心仿佛在滴血,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同样的话,却是最痛的一次。

“不过真是多谢你曾经喜欢我,就像我说的,为我省了不少麻烦。还记得那天你第一次护送我出游吗?”

“记得,你说经过城墙时,你会专门为我抛下一株绿色的小花。唉。”奈拉比斯掩面叹息。

“看你这丧气的模样,你那天是不是没抢到啊?”她难得笑得那么灿烂;这就对了,她只会嘲笑他人的痛苦,可是他怎么也恨不起来她呀。他甚至也想跟着一并嘲笑自己。

“殿下所言极是。”他的措辞和语气都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公主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这片荒茫辽阔的大地与几十年前也是一样苍老。他终于意识到只有他在时间的流逝中变老了,任凭自己怎么伪装、怎么追忆也掩饰不了这个事实。

“如果有机会的话,”莎乐美唐突地说,“我也想送你些什么东西。只可惜我已经死了几十年了。”

“是吗?”他看向另一边,不让她看见自己染红的眼眶。

二人说着,马蹄已经踏入大道,他注意到砖石的裂缝间上已经长出了灰绿色的草。莎乐美却相当识趣地停下了脚步。

“你不和我一起去皇宫吗?”奈拉比斯有些诧异,幽魂却只是不安地看向太阳的升起。

“我不想看见我自己的尸骨,那很瘆人诶,很难理解吗?等你出来我们再见吧。”莎乐美装出一副少女的样子,随着太阳的升起,跑回黄沙的掩护中,和他挥手告别。

与她告别后,此行又重新变得无聊。如今这条大道上也已经没有什么花卉了,妖艳的花儿们若是缺乏照料,便很快就会失去美与生命。那里只剩下几枝绿色的小花,没有香气,没有爱意,没有名字,没有花语。甚至没什么人愿意看它们一眼,试图从中找到意义,抑或是消遣的人,也很快会失望。不过这样也好,他望向远处孤零零的石堡,没有一丝人烟。没有国王,没有城堡,没有大道,人们照样生活。

瀚海本就是爱的沙漠啊,他记得她曾经这么说,爱像河流一样随商旅游荡,一切的商旅都不再停留之时,此地的爱就枯竭了。剩下的只有海市蜃楼,寄生于其间的幽魂,还有徘徊的伤心之人。

在他还是卫队长的日子里,王后曾命令他把那些绿色的小花全都拔掉。她不喜欢看见名贵的家乡花卉与“杂草”并生于一畦;不过她又怎么会料到,自己后来成了白骨,也被贬去庶人的“一畦”长眠呢?不过他还是遵从了她的指示,将其中几枝拔起,倒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把这些花带到皇宫,献给另一个在那里长眠的女孩,献给那份曾支撑他生活的,虚假的、他曾依藉的绿意。

那点旧事是真是假,重要吗?一切都已经被遗忘于时间与风间了。他只是在回顾一种感受罢了。

他想着想着,眼泪不知何时飘到了小花上。墙上的火把染上青绿色的铜臭,她的头骨也难以辨认出来了,奈拉比斯嘟囔着什么,将花丢在了头骨的一旁,便跨上瘦马,离开了她与她所在的那座城市。

(《妄谈》两周年纪念作)

氿月

2025 年 10 月 12 日

作者

氿月

发布于

2025-10-12

更新于

2025-10-12

许可协议

评论

Your browser is out-of-date!

Update your browser to view this website correctly.&npsb;Update my browser no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