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白之间 第四章 腐水迷宫 Rotten Maze

循环，再循环，再循环，我整夜深陷在这迷宫里走不出去。接着，我看见那从苍白中探出病怏的身躯的太阳从正西方升起。腐烂的水从四周涌上来，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然后那死水充盈了我的身体，我的肺，我以为它将亡我，但它只是再推我一把，将我完全地推离这迷宫，让我看见以苍白掩盖空虚无物的天和即将凋谢的太阳。而就在我看见那空白的阳光的时刻，我看见了真正的阳光。

秋日的清晨，在我醒来时，寝室里早已空无一人。我拿起拖把，连脸也来不及洗，赶紧把地拖了个干净就跑下楼去。想吃早饭也不大可能了，最后一年了，一定不能迟到。我并不是因为最后一年了，而对这里留下了怀念，我只是不想要在这个我欲求离开的地方留下印迹。我想要在日常生活的循环中忘却这段时光。

“那个，翻开报纸到第六页。”作为英语课代表的我，一到教室，就几乎是一定要领着一群不大早读的人早读，那段时间的周二与周四早晨，几乎是我一生中最耻辱的瞬间。领导来检查，我带着读，几乎没有人跟。我摆烂的话，领导和老师说我不是；他们摆烂的话，领导和老师貌似也是说我不是；如果我说是同学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同学、领导和老师们就会说我不是。不过实质上这三种情况，对我而言都一样，而且我都经历过，这三种情况是一种反复出现的循环，取决于我和领导、老师、同学们当时心情如何。就好像一个无解的迷宫一样，被安置在迷宫中，但是这个迷宫没有出口，只有三条堵死的路，我只能在这三条路中选一个碰壁。

我见领导不来，回到座位上，拿出《御伽之国的鬼岛》开始写第四章。可是隔壁班的老师倒是来了，还气势汹汹，说我们班很吵，让我们班安静些。我一想这逻辑很可笑，在早读的时候让同学们安静些，这不是很幽默吗？但我一想到说出来，就会成为出头鸟，我就一点不觉得幽默，我就感到迷惘、无助和彷徨。老师让我上去读，我很无奈，我便说我咳嗽，读不了。我装模作样地带上口罩，又拿起保温杯，摘下口罩，大口灌了不少开水。说我不咳嗽是假的，但说我完全读不了也是假的。我只是想找个借口推开这个根本无法执行的任务，就是领读。

老师气愤地一摔门走了出去，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如果是因为我的话，那就因为我吧。我想起我干英语课代表也干了快两年了，怎么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带读过全班呢？我现在明白了，身处于迷宫中的时候，人们往往会下意识地认为迷宫一定会有出路，如同一切题目都有解一般。我有的时候，想到这里，往往会觉得是存在过这种情况的，我好像成功过，事实上就是没有，可以说我不称职，或者说，我期望着这个难题有一个我做的出来的解法。

对我来说，这种生活已经在机械地继续着了，直到我离开之前，都会是这样，是一个又一个无解的迷宫。有时候我会侥幸地想，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呢？会不会有什么不同之处呢？不会，起码在这里不会。

写着写着《回忆京都》的旋律突然在耳边响起，我粗笨的手指跟随它在桌上舞动，仿佛我真的会弹钢琴，仿佛我真的理解这重复的旋律。我想起京都的同时想起杭州，仿佛我此刻人不在杭州，而在别的城市一般。回忆时，却发现过去的世界里，仿佛没有杭州这个地方，更多的是小区、小学、武林门、西湖，却不是杭州。我对杭州的了解始终很少，我在杭州的生活，一直在一个杭州里面的小范围里做着循环，却与困在一个迷宫里不一样。哪怕是局限在小范围中的我，日日也有新鲜事，也有自己真心所热爱的生活和风景；而在学校里，除了笔墨、音乐和几个朋友以外，我只剩下机械运行的一套程序了。

我感到沮丧，我知道那虚无循环的程序不属于我的一部分，但我每天每时每刻都要被它驱动去碰壁。我已经知道了我迟早会碰壁，那一切都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伪装着努力，伪装着去改变现状，可又有什么用呢？我记得曾几何时，我曾经说过，我是最讨厌虚伪的。于是我又去敲开办公室的大门。

“这件事对你来说很意外吗？”我笑着说。她拿起我的辞呈，眼神中有一丝迷惑，似乎我的这个决定让她很不解，但实际上我怀疑她很明白我这么做的用意。

“倒也不是，只是说，我记得你不是这么一个放得下的人。你一开始竞选这个职位的时候，你以最低票数当选，但是又干得最久。而且凭我说，抛去你那些恶习和做事刁钻的怪毛病，可能也干的还可以吧。我记得你之前也说过，要去做一些事情改变班级现状的，你大业未成就功成身退，这对你来说真的合适吗？”梁老师坐在办公椅上，看着我的眼睛说。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一年前的她，我还记得那印象，如今又浮现在她的脸上。究竟是我又一次产生了幻觉，还是她没有变，变的是我，变的是我看待事物的方式？

“我觉得是合适的。我现在已经做出了选择要去参加中考，那么以我的能力，去参加中考需要非常充分的准备，否则极有可能失败。整体上来说，班委职务会消耗我大量的准备时间，综上所述，以我的视角来看，我应该辞去所有的班委职务，用心准备中考。“我不去看她的眼睛，却看见那越来越深的裂缝，在光暗交接处迸发。AI一般的空而无物的发言，用来结束我空虚的班委生活，异乎寻常地讽刺与合适。

“你不是这么想的，对吧？”梁老师笑了，“但我明白了，你走吧，我接受你的辞呈。我们班也快散了，如果你觉得同学们对你很重要的话，多花点时间陪陪他们吧。我不是早就与你们说过，三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完了。”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梁老师叫住我，语气急切，仿佛要说什么。

“什么事？”我回过头来，门外的阳光照进来，照到我身上，却没能照亮梁老师所在的那个角落。

“没什么。我不需要与你说，你也自然会明白。”她的眼神中仿佛带有着一丝歉意，我懂了。

“如果是那件事情的话，其实也没必要。”我冲她笑了笑，冲回了教室，与小泽一起趁着课间写了几篇辞呈，一起递交给了许多老师。但老师们几乎都看出来了我与小泽并不是真心想要为了中考放弃职位。我与他是在提前将自己在军特的生活状态放弃掉，在腐水使我身躯浮起，越过迷宫的桎梏之前，我要先切断那曾经让我流连忘返的，一丝一丝的，虚无缥缈的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