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白之间 第五章 夜黑风高 Midnightmare

“所以今天又是什么？”我向押送我的人影说，“不会是101号房吧。”

他一言不发，将我推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全是镜子的房间，入口和出口也成了平滑镜面的一部分。我看着自己，也看着镜子反射出的镜子。“人人都知道101号房里有什么，只有你对于它一无所知。”

那个得意的男声继续说道：“但我们最终还是在细枝末节中找到了你所害怕的东西。”

“你自己。”我在毒气的作用下开始呕吐。在胃里什么也不剩时，我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从我的嘴里爬出来。当我强行将它取出时，我看到它的形态，一只布满血丝并完好无损的眼睛。我不敢看它，只把它丢到远方的镜之墙。但那黑色的眼珠，竟附着在上面，成了一个黑色的洞，而那数不尽的血丝竟分裂扩散开，从镜子里穿过来，刺向我的双眼和喉管，我在这梦里最后的感觉，是双眼的破裂。

我咳出血来，但在午夜的月光下，我看不清一切东西，我以为那就是我梦中的眼睛。但若非小王的一句“你还好吗”，我将仍怀疑自己正身处梦境。我回到床上，也懒得再做梦，便思考起那件事情的缘由。我一想到昊天，我就想到，在比深黑色更黑的夜晚里，他疯狂地给每一扇门，每一个公告栏贴上万字旗的场景。

“所以你觉得，这件事是真的吗？”我向天明问：“昊天真这么干了吗？

我那晚一宿未睡，到了午后仍惊魂未定，碰上天明，便与他将此事相问。他看着我神经兮兮的样子，倒是略微发笑。

“昊天我倒是不认识，但是我最近却是的确不曾见过蒋竹风。”天明摇着头，“我倒觉得只是别有用心的人在炮制谣言，想彻底搞臭昊天的名声。要知道，他在很多方面树敌无数，而他的那件事把所有人都惹火了，大家有充足的理由反对和造谣他。蒋竹风若是真出了事，想必你我会知道，对吧。”

“但愿如此吧。”我看见蒋竹风从窗口快要走过，雨从窗户外打来，融下一个红色的黑板上的红字，滴在我的手上。

天明笑了笑，说：“你看，谣言不攻自破。喂，竹风！”我与他打着招呼走过去。竹风并不正眼看我，他看的时候，我总好奇他什么也没看见，因为他的左眼比我的还要空洞，而他的右眼不断地在旋转，像一个旋涡，好像要把我吸进去，然而终于在一个点安定下来了，在我的左手上。

我太熟悉那种眼神了，但我不知道破碎过的眼睛如何运作，所以在他攥紧双拳之前，我并不意识到他要冲我来了。在我夺门而逃的那一瞬间，我被猛推了一把，我摔向门口的时候，正想爬起的时候，却发现天明爆发出了从来没有在他身上见到过的力量，他将满脸通红、已然攥紧双拳的蒋竹风制住了，可能并不能够维持多久，我便跑向另外的教学楼，如同透过窗户击打我皮肤的雨点一般。

然而也恰恰如同打到我的雨点，我打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小泽头一回看着我这么惊慌失措地从楼上跑下来，还撞到他身上，幸亏他身材结实，不然高低得像他手里的《我的世界观》一样被我撞飞小几米。

”谣言很有可能是真的。“我和小泽解释，”我寻思大概是，蒋竹风看见我手上的红色粉笔印记，他想起了那天他在篮球场和昊天争斗时留下的血，然后就失控了。我看的清清楚楚（也被打得清清楚楚），我看见了他的眼睛，有一只几乎不能动，还有一只空洞的像要把我吸进去一样——“

”首先如果昊天干出了这样的事，学校必将对他采取强制措施。他之前在全校贴满万字旗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一份校级警告处分；如果他再导致这么一起事件，就一定会得到第二份，这绝对会导致他被强制退学，甚至负刑事责任。总体来说，你我都知道他是一个如此无耻的人，但他也是一个最护着自己的利己主义者，这样的人，不会干出这样的事。“小泽冷静的逻辑分析，大理石雕刻一般的面庞究竟让我恢复了理智。但我还是放不下，我知道有很多原因可以否定我的这种假设。

我究竟是变了，我现在可以做到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了；但或许我又没变，我仍然无法在别人的苦难前转过头去。我不知道，当我走回教室的时候，我发现教室里又充满了熟悉或不愿与我熟悉的面孔，而天明和蒋竹风消失了。而恰好，班会课上课了，面色苍白的梁老师走进来，用白粉笔写了两个字”自习“。

”你们的初中旅程已经快要走向完结了。有时我觉得事情变得不一样了，越来越严肃了。问题越来越大了，越来越难控制单纯在学校内、在我的帮助下解决了。有时一些小小的举措，能够造成永久的生理或心理的伤害。我作为你们的老师，你们在学校的、也许不那么合格的守护者，已经很难再帮助你们了，而且我们很快就要分别了，在下个学期，你们的班主任就不是我了。“梁老师尝试隐藏自己的感情，”我将成为中澳班的班主任，而你们都将在选择或分配后进入不同的方向，初中结束后，我们、你们都将各奔东西。这节班会课本没有内容，我只期望能与你们中的一些人和解，我们好聚好散。还有，最后一段时间，别给我再闹什么幺蛾子。“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角几乎带着一丝泪光，我不知道她的嘴唇微微张开，是想要挤出一个微笑还是说些什么话。

又过了两节语文课或是数学课，我的思考仍然未能平静。我要去上社团课了，我淋着雨走向机房，却看见一旁的小道里，有一个黑色、矮瘦的身影走过去。昊天？真是他吗？然而定睛一看，却好像是一个初一的小学弟，还带着红领巾。

机房的配置只能说勉强能在十几年前说的过去，但据说有人之前在这里玩谷歌浏览器内置的游戏竟然把这的电脑玩冒烟了。就在我刚拉开椅子落座时，那个黑色的身影走了进来，那是昊天，不知为何戴着红领巾。”我能坐你旁边吗？“他笑着，像个没事人一样。

我不敢说让他离开，也不敢真的让他坐下。于是，我耸了耸肩，表示随他便。他看着我笑，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坐在我旁边，看样子也什么也没干，短暂的恍惚间，我真的相信了他什么都没干，这一切全是巧合。

上课之后，我和他熟练地将学生端控制软件关掉。他和我都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直到他突然开口了：“喂，柏林，我说你这么长时间也没主动提问，你不会真的对篮球场的那次事件不感兴趣吧。”

“哦？什么篮球场事件？”我的背后瞬间有了冷汗，我自圆其说的又一个幻梦被轻易地打破。“篮球场事件”这五个字，彻底地让我对他那只在鼠标上的左手产生了恐惧。

“就是我在打篮球的时候，我与蒋竹风争球权，要打起来的时候，我说：‘打之前先把眼镜放下来，我可不想赔你的眼镜’。然后蒋竹风愣了一下，将眼睛摘了下来。我趁此机会，用两只手指戳进蒋竹风一只眼睛，像这样。”他左手微微抬起，以极快的速度将左手向远方伸去，直直的中指和食指几乎撕裂了空气。我的一只眼睛突然开始作痛起来，可我不敢捂。我强装镇静，只是平静地听，时不时说几个“嗯”。

“柏林，我之前可没注意到你这么脱俗，听这么口味重的故事都能像个石狮子一样坐在原地不动也没个响声。别的听这个故事的人可吓坏啦，我和蒋竹风当时也吓坏啦，但他捂着眼睛在原地动不了，我一开始也想要不先叫个救护车什么的，但我觉得还是先去厕所把手洗干净比较好。等我回到篮球场去的时候，蒋竹风已经不见了。”我忍耐着一千句”操你妈“和同情与悲愤的泪水，听着这个人在我面前打趣一般地讲述着。

“几天之后，我拿到了严重警告，我父亲出了巨额的医疗费，联系了全市最好的医生终于把他的那点视力救回来了一点，但也不多。我本来以为我要被勒令退学了，但你猜怎么着？我之前进入创新班的时候，签了一份合同，其中包括我必须在‘这个学校的创新班读完三年高中’，违背合同的一方将要付出巨额违约金。校方宁愿把我留在这个学校，也不愿意为了这件事支出天文数字。”好像一只蜥蜴在我的颈椎里爬，我仿佛有一种随时要倒下的冲动。或许就是在这一瞬间，我对这地方彻底地失望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我尝试用尽量冰冷的语气向这个对自己过去的恶行充满激情的疯子说话，但我忍耐不住了，我几乎要伤感地流出泪来，“难道一个球权就那么重要？比一个人的，或许两个人的人生，还要重要？”

“对啊，有时候就是如此，这可比你所能想象的一切事物都要重要多啦。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也许我还是会干一样的事情，我阻止不了这件事的发生，因为这就是我干的，不是什么双重人格，也不是突然的爆发，我已经有了那个念头，我就要让它实施下来。我确实很害怕做这件事，我之后想起来也有些后怕，但是总而言之，木已成舟，而我要想的是开一个造船厂还是开着这艘船出去浪。”昊天露出扭曲阴暗的笑容。

“哦对了，你知道为什么我能拿到那个创新班名额吗？因为在那次创新班考试的前三十人里，有一个人放弃了名额。我在顺位后延后，拿到了那个名额。你猜是谁放弃了这个名额？”他混沌的眼睛像毒蛇一样盯着我。铃声响了，其他人也都离开了，他也走开了，没有揭开谜底，但我猜到了答案。

我听着似有非有自己的这个故事，好似过了一个永恒，却在虚无的回望中只留下一个不成瞬间的须臾。但在那时，我唯一想做的事情，是去看看蒋竹风，我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楼梯，却只在一个灭了灯的幽暗的教室里，看见一个流着泪的天明。

“他走了。他今天是来办理休学的。你走吧。让我一个人静静。”短句连接着最令人感到怅然若失的几个字符，组成散落在夜半天空中的北斗七星，向无限空虚的空间的极远端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