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白之间 第六章 滇雪山林 Ouroboros Ring

我在各种琐事中,挺过了一轮轮考试,读完了《挪威的森林》,那是来自天明的推荐,我有时也在想怜月与我与书中的主人公与木月有无相似之处,结论是有却不多。其中最大的不同是,我从未真正意义上了解过怜月,哪怕是从数年后的我的视角来看,我对他了解的也不多。

于是就这样,几个月在迷惑与淡然中过去了。创新班的人与中考班的人平静地度过最后一段时光,蒋竹风近乎要被遗忘,准确来说也不是遗忘,而是对昊天的恨意转为了调侃与无视,像《祝福》里写的那样,当泛滥的同情心用完之时,有的看客就要在暗地里嘲笑了,这令我又一次想起小和,想起过去的自己。

“所以你最后想要去哪儿呢?柏林?程光?”小和露出蒙娜丽莎式的微笑,不知在什么时候,对我和程光发问。我依稀记得,那天是雨天,小和的发丝是湿的,像一团缠在一起的乱麻,红漆的英式宫墙一般的建筑在雨季衬托得格外阴暗却湿暖。程光说他想要去德国,然后便缄默了。

于是小和以期待的目光看向我,我却深知自己没法说出她期待的那些话,于是我说:

去哪儿?我无处可去。我原有的梦想的唯一机会已经被我放弃掉了,不如说是根本抓不住。与其说是有选择,还不知说是没选择;与其说是有未来,还不如说是没未来。

我记得在那时,她即将开口,然而我与她都沉默了,究竟多少本该说出的话语,最终却又永久横塞在了心中,等到我再一次回过神的时候,枯黄的灯下,朱红的墙上只剩我一人的影子了。而那朱红的墙面也隐去化作冰蓝的平滑,天依旧阴郁,杭州依旧是那个多雨的城市,我的影子却不比往常,瘫成一个黑色的圆,倒在地上。

我像以往一样随意地走向办公室,梁老师还是坐在老位置,抿了一口枸杞西洋参茶,看着我,那眼神再次让我想起了小和。

“怎么了?看你这眼神,最近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我想起她了。”

“她?你这样的人也会有个她吗?不对,倒是应该问是单人旁的他还是女字旁的“她”。”他终于笑了。

“这种玩笑倒也不必,你不是要去中澳班当班主任了吗?恭喜啊,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么?”我快速地扯开话题。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但又经究意识到不合适,于是又微笑了:“柏林哪,你这个人有的时候太直了,我那次给你检讨的机会,结果你几乎在批斗大家,搞得大家下不来台。那时我觉得你这样的人肯定走不长远,但过了这么久之后,我可能要推翻我之前的想法了。现在,我倒是觉得你会走得比我们都远。”

“所以这句话我也送给你,希望你能走得比我更远,走向梦想的另一端。另附《传习录》一本,不妨在暑假读读。”我将信写毕,用静电贴贴在《传习录》的封面,然后便走向门外,走向遥远的西南边,小泽不在,我便留了封信在他的桌上,我期待他收到的那一刻。

我撞见已经入了军特创新班的程光,我还记得他知道小和离开军特时,表情中透出的不甘与失落。他说他寒假要去米兰,签证已经过了。我问他还记不记得那日的谈话,他说那时有太多这样的谈话了,那时我大抵与他和小和有过这么一次谈话,但到最终也记不清了。他说还是像我这样写些东西才好,流年似水,有的事物带着美好几瞬就在记忆里消弭了。

但我却又说了些落寞的话来,我说:“当我将活生生的人物经作文字的画的时候,我已经在用文字来代替印象。另而言之,写作真实的事物相当于。在那些事物的记忆还留存的时候,就用文字来抹杀它们,最终虚假的记忆会在以住的空巢上自成体系,自欺欺人。过去我曾为此自鸣得意,现在我倒对其带给我的空虚有了特别的感受。很难说我这么做是对的。”

程光眉头紧皱,看似苦思后说出:“有时候你若是不失去什么,就会被夺去什么。命运与时间在你我这样的人身后追的很紧。有时来不及表达爱,思慕的人早已离开;有时来不及回忆,记忆就会散去,归根结底,你还是幸运的,你还能够想起一些残片凑起来,但我只能在流年里沉浮了。再会!”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于是我便没有告诉他那件事,让“她”在他的心中留下一个飘渺的影子。这也是我极少数在那些年干过的并没有一点后悔的事。

“喂!程光!程光!”程光拖着行李箱,即将走过校门,听见我在楼上的呼喊,转过身来疑惑地看向我。

“假如,我是说假如,某日我真的将你忘却了,而记住了那一个笔下的’程光‘,你该不会要记恨我吧。”我的语言已然混乱无章,但他听懂了。他唯一的回应是耸了耸肩,然后轻捷地走出校门。

一个月后,飞向昆明机场的我,怀中紧紧抱着一个黄白色的木盒子。后来有许多熟人看过照片之后,问我那里面是什么,我说,是过去,是我不得不面对之物,是我没发出过的情书,同时也是我的遗书。

“话说你往前不是提过你写过一篇小说吗?那篇你原打算寄给怜月的,可以给我看看吗?

“不行啊,因为它已经消失于人世了。已经没有人可以寻到它,将它拿回,再将它阅读了。”

“消失了?是说把它弄丢了,还是烧了,还是?”天明的眼神略有些诧异,而我的语气趋于平静。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把它放在了一个永远不会有人找到的地方,仅此而已。”

金红色的寺庙已在远处渐变淡化即将消失,我行在与天一体的湖上,踩着怪石走向另一侧,三面环绕着海拔超三千米的森林。这里四季常春,一望皆是淡淡的青绿色,形成一种没有边界的模糊感,像将万事万物的勾线给去掉了一般,只保留厚涂的大色块。

湖面平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的存在与这些树的存在一样,没有给它带去一点水花。就连风起之时,湖面也不大有起伏,只能看得见,云的影子在湖下飞,我的影子被云卷到了一边的草地上。精疲力尽的我在草地上躺下,看着蓝得不真实的天空,没有飞鸟掠过,正如这湖上没有落叶。仿佛我又一次回到人生的黄金时代。看见他,看见过去的种种。

“奥罗波若是什么?”我问那时如师如友的他,他在本子上画了两条蛇,一黑一白,形成我最熟悉不过的阴阳图象,咬着自己的尾巴,下方注着潦草的“奥罗波若”字样。

“是个环,是衔尾蛇,”他回复道。“象征着一切都只不过是循环,开始即是结束,结束亦是开始。你以为你能够走出去,却又总在某个达成微妙平衡的地方回到原点。我写过的小说里所有的角色都是如此,他们总是以为自己能够走出既定的历史套路,却只不过是第二次、第三次开始。然后自我吞噬,走向毁灭。”

“环的中间是什么?”我异想天开地提问道,但我并没有想到怜月因此沉默了许久。

“环的中间……并不存在什么东西,纯粹的不存在,纯粹的空虚。”我以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怜月词穷。但我在数年后才发现,如果让我来描述,我也无法说的比他更精确、更多。

“那又有什么方法离开呢?”我不知为何,急切地问道。

“通过空洞进入,通过空洞离开。”怜月喃喃地说。

或许在高原反应下,我的神志已不清了。在寺里喝了一碗酥油茶后,才在恍忽里走到醉醒后第一个镜头。我抬起头,摸着木桌,却发现那木盒已经消失了,我想,它已经找到它的归宿了。我却还未找到我的。我看向雪山,远方模糊的蓝白色形状,离我如此遥远。我感到它走向我。

而我走进我的旅店,店主正泡着一壶茶,他问我是否将要离开了,我说是的,在晚上六点前我会走。店主说我不妨坐下喝杯茶再走,于是我坐下了。店里放着歌,是《加州旅馆》,我印象极其深刻,不仅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听。

“你可以随时为你的一切买单。( 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 ) “店主背过我的身去,哼唱着歌。

“但你永远无法离开。(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 ”我淡淡地接上,却又突然回想起什么。当书写着这回忆的我忆起我回想起什么时,两行热泪已经掉入茶杯,浑浊了我的面目了。

(《寂白之间 (上)》完)

寂白之间 第六章 滇雪山林 Ouroboros 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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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氿月

发布于

2023-12-16

更新于

2024-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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