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白之间 第二章 水晶之夜 Crystallized Night

回忆本质上来说，是蒸发溶剂得到晶体的过程，慢慢地让记忆重新分离重组体现事实的过程，看清那过往自己谬误的过程，最为痛苦，最为透彻，最为清晰。在此之前，要先让它稳定下来，然后再慢慢品味这智慧与痛苦。

“军特高中部的优秀师资力量，可以保证师生比完全大于1，这将会对你们的高中生涯学业有巨大帮助，此外我们的高考数据也年年走高，一本率到达了90%的水平，余杭区第一。“王老师说到这顿了一下，看向正低头打嗑睡的小泽，向他丢去一个黑板擦，正中他的同桌。

“你们这些打嗑睡、不好好听的人啊。我倒问你们，你们若是丧失了这次机会，你们倒去哪儿？我平心静气和你们说，就凭你们现在的学习水平，去和其它学校的学生比中考，你们就是—”

“炮灰中的炮灰，他说我们这些想参加中考的人会成为“炮灰中的炮灰。”我苦笑着说。后视镜里现出我父亲的身影，金色的路灯给车里的一切染成金黑色，除了那幽蓝色的烟，从主驾驶座的窗户飘出，他对我笑着，将香丢进烟灰缸。

“他认真的？”父亲笑着问道。

“大概吧，我说不好。”车开到一座桥上，清蓝色的江水倒映着洁净的月光，冷色调将纯重的豪奢的金色光芒一扫而空，仿佛我不现实的虚拟的假象，曾让我自满骄傲的幻境，唯余七分钢筋水泥结构的残留物，二分古坟野冢，一分从远方照映而来的冷冰的透析的光。

“柏林，你要知道，我们一开始送你去军特只是为了作为一个跳板，去杭外。但我们发现你逐渐与这个学校产生奇异的共鸣，它对你的意义也随之而变。也许影响不全是坏的，而你始终都在这个学校有一个巨大的优势:你始终都有选择。无论他们怎么说，无论你做什么事，你始终都有选择，千万莫要在别人的谎言中丧失自己的选择权。”

下桥之后，两天拐至一个偏僻的小道，周围几近一片漆黑，那车灯如同光明的利剑扎入交影深幽的黑里，但黑夜的朦胧又好像要把这利剑给吞噬了似的。”左转，然后拐回天目山西路。”他开了许久未开的导航，我们都是人，都有一刻会迷路，都有一刻会迷惘。左转之后，我们扎入在路灯下雾气稀薄的大道之中。车不断加速，开得越来越快，我看不清父亲的脸，而一切都变成金色粉墨组成的画景。刹那间，我在这梦魇的加速中坠回现实，我醒来却发现，周围仍是烟雾缭绕，完全无法看穿。

桌子上的粉笔灰在冬日的阳光下显示着色彩，有时浮到空中，将我迷住。阳光被它挡住，在青灰色的校服上，映出几个黑色的点。

“你醒着吗？”我摇了摇小泽的身体，他微微一笑，作为问题的回答。

小泽伸了伸懒腰，捡起不知被谁撞到地上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他将书翻回29页，放回桌上:“你知道我为什么完全放弃了留在军特的念头吗？”他辛酸的表情越看越像自嘲。

“我完全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明白。”我脱不藏青色的外套，“好子爵进了麻风村，他让麻风病人们不要寻欢作乐，要他们尊从道德准则，却将他们留在病痛与虚无之中。我不禁要问一句，这样做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将假的欢乐带走，却让我们承受这莫大的痛……”

“你不是鲁迅，我也不是钱玄同，何故在这里做无谓的铁窗之辩？你走吧，我再睡会。”小泽趴下了，众人都早已离开，奔向食堂。军特不知为何，将墙涂上了一层天蓝色的漆，但眺看外间，却是惨白的天。高挺的乌黑的树与发亮的黑色塔顶，将这寂白切割开来，而我只是看着，我在这冰蓝的房间向外望去。我透过冷冰的铁窗向外望去，仿佛我是它的一个囚徒。我想，坐在笼子里被牛车拉走的愁容骑士，想必也是我当下的心情。

“啊！”我叫了一声，声控灯打开了，我在金黄色的灯光下又走进漆黑里，打开门，却显出冷白的光。我怎么又走回冷色调了？难道这一切，都在催促我做出选择？

“我回来了。”我默默地坐到桌旁开始吃晚饭，他们也都知道我因此而心事重重，所有人都没说话。

饭后我走进一片漆黑的房间，Retina屏幕幽蓝色的光过于微弱，不足以照亮我的身躯。

打开“钉钉”，打开表单，我看见那抉择，我看见那选项。我最后一次分析，在我选择之前：创新班独立上课，作为实验班必须留在军特高中就读;英高班，独立上课，作为军特高中预备班；还有最后一个，中考班，必将离开军特，凭中考成绩参加普通高中，最自然又困难的方式，最令人害怕的方式。我怕什么呢？我想，我害怕真相，我害怕知道自己不适合应试教育，我害怕自己失败，然后一无所有。

直到那时刻迫近你有可能意识到作出选择前的紧张与准备是无意义的，因为做出让自己不后悔的决定是不可能的，无论做什么事都注定要放弃一些可能得到的东西。

“第一志愿:中考班。第二志愿:无，确认提交？是。否。”我将鼠标挪向“是”的选项，仿佛看见我坐在军特创新班的教室里，有一瞬间，我看见从窗中，屏幕中、门中，射来蓝色的丝影，那是我本能拥有的人生。“是“与”否”，简化为0与1，模糊为真与假，二元对立，是对未知的天堂与地狱的选择。我想要享乐与轻松，还是真正地“成全”自我，到达更高的境界？或者说，其实都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你为什么选择不来军特创新班，而是要去尝试中考呢？”王老师面色铁青地发问了。

“和任何人做出选择的原因一样，我觉得我能搞定它。”我掩盖着笑意，但王老师明显不满意。

“有自信是好的，我回头再找你聊，我先和其他同学聊，你先走吧。”我迅速走出了办公室。
我走过天蓝色的回廊，走回教室。小泽是下一个，他问我我们聊了些什么，我说没聊什么。
我走在白光充盈的房间里，过于寂静，过于肃暮，过于单调。坐到座位上，沉默着无事可做。窗外的白玉兰枯萎了，再也无法激起我的一点哲思，曾属于诗人的灵感在蓝色的监牢里枯竭了，我一次次用笔尝试描述些什么东西。但又屡屡失败，笔墨散尽，纸张破碎，我还是无法表述自己，哪怕是最小的一部分情感。此时我又想起我当初为什么开始写作，于是我含着泪写下下一个注定不会长久的诗篇的开端。

我再一次感受到那种撕裂的空虚感，在每一件物品中，在每一个人中，我不能不注意到那深藏的空洞和裂缝。我开始问自己一个问题，我的选择是否真的有意义。

而当我日后注目这幻想的回忆。我只看见朦胧的影像，是深蓝的江面上，倒映着洁净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