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迪亚的牧羊人
“列车到站了,先生,欢迎来到阿卡迪亚。”乘务员走进包厢,向詹森·汉弗莱鞠了一躬。
汉弗莱转向乘务员,她注意到他的眼角微微湿润,便掏出了一块手帕递给他。
“发生了什么事吗,先生?”
“没什么,我有时庸人自扰,徒增伤感而已。”
“这于我们都是常有的事。先生,那我便不打扰了。”
“等等,你的手帕还在……”
“那不必还我了,先生。”
汉弗莱搬下箱子,走出列车,稍稍看了眼手帕,纯白色的布上纹着时兴的一种粉色花体字,有“大道”之类的字样,大抵是姑娘的住址。若是在五年前,这姑娘的成功率还大些,对于现在的自己,这套招术已经不管用了。不过他仍将手帕收进了衣兜中,奔向探出头来的少女友好地招了招手,然后缓缓地走向出站口。
今天是十一月七日,伦敦在下雨,东京都在下雨,阿卡迪亚也在下雨,对于出身科罗拉多的汉弗莱来说,被十一月的冷雨击打的经验并不多,他可能也并不因此有什么感受。他行走在这个快要空掉的小镇,这个在街上看不见行人的小镇,远远地,他看见远方犹有几家店,灯颤着亮着。他便什么也不想径直走过去。圆木,电线杆,黑色的怪鸟,青红色混杂的草地,长着灰黑色枯死藤蔓的风车,脱漆变形结有小水珠的门把手,透过触感,他意识到那是铜制的,然后他打开门。
他本想将湿透的黑色礼帽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但当他发现其上全是积灰时,最终还是未摘下。湿到发软的帽子甚至显得有些可笑,像门口的把手一样变形。屋里倒却是开着灯,这里有人吗?他立刻开口问道,一个老人立刻走了出来。穿得有些松松垮垮,端着个油光发亮的餐盘,衣服上是蓝色与白色的条纹,蓝色的眼睛印着枯黄的灯光,端详着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客人。
“咖啡还是黑麦威士忌?”老人将餐盘摆到一张较近的桌子上。
“咖啡吧。”他不太想喝酒,特别是在这种时候。“对了,你知道那个‘牧羊人’吗?”
几瞬间,那蓝色的双眼仿佛短暂地变得年轻了起来,嘴唇翻来覆去好像要说什么,但老人还是冷却了自己的激情:“你是为了这事而来的?怪不得你会在这个时候到这里。”
“这个时候?难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汉弗莱看向老人,低头闻了闻咖啡的味道,他能闻出它价格不菲。但这与这家店简陋破旧的风格完全不搭,浮在表面的泡沫在灯光的忽闪下也射出光。
“一年前的十一月七日,阿卡迪亚的牧羊人卧轨自杀了,人们发现他的尸体时是中午,那天孩子们都回来了,从上海,从米兰,从巴黎…他们都为他哭了,哪怕他是自杀的,甚至身上连件衣服都没有——老样子。死的那天还下着雨。他们都穿着像影子一样的黑色西装,像你一样。自那以后他们就回来得少了,信也少了,就算有也是劝我们和他们一起县城里过日子,他们的孩子都很想我之类。先生大概是个记者吧,不然这样的故事也不会有人好奇,要专门来一趟搞明白。不过这趟旅程恐怕住定是个赔本买卖,现在大家不爱看这种东西了,先生大抵是赚不了多少稿费的。”汉弗莱的表情却僵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为此表达悲伤,或许他来到此地就是为了学会。
死了?所以那天他所想表达的原来是死亡的宣言吗?汉弗莱盯着眼前的玻璃杯,忽然发现帽檐上的水珠落入杯中时,一点点波纹散开;而当波纹回到圆心之时,唯余完全的平静,原先的痕迹,是无论如何也寻不见了。这个谜团可能自己一生也解不开了,但或许一切在列车上都已经明了,只是自己还没有揭开那早已显现的谜底而已,于是他看着金色的飞沫,想象它们是一个个车厢,雕刻出一个个包间,自己坐在其中的一个里面。自己在干什么来着?对了,在读报纸,是《泰晤士报》,然后那个年轻人差不多走走了进来,问我:“先生,十分抱歉,座位被抢完了。我可以与您一起坐吗?”
“自然…可以。”汉弗莱放下了报纸,打量了一眼眼前的年轻人。他的皮肤很白,又高又瘦。黑发蓝眼,戴着副眼镜,穿着一身蹩脚的米色西装,袖子与裤腿明显地短了。他还背着个包,拎着个箱子,像是个学生。他不知有带雨伞没有,因为下着大雨,他的衣服却不算太湿,但又似乎没有带,毕竟没有拿着,也无处置放。他似乎有口音,但无从判断,毕竟只说了一句话。
二人看着彼此,汉弗莱不知为何有些想与这个年轻人说话,但又寻不着话茬,于是他缓缓开口:“今天天气……”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若是开口便是“今日天气不佳”,比沉默更加令人尴尬。
“不佳吗?我们阿卡迪亚是这样的。”年轻人平淡地接上了话。他松了口气,于是继续说。
“所以这么说来,你是本地人咯?”汉弗莱的表情也逐渐陷入轻松,望向窗外,却看见已然枯黄湿透的草地上,有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正在向列车走来,他的脚步忽快忽慢,也可能是雨水阻碍了他的判断。汉弗莱又转头看向白面的青年,他想与那个青年说很多,关于礼节、行头,城里的习惯。他担心这个青年很有可能会在这些方面栽跟头,像自己当年首次去伦敦一样。
“当然了。”“那窗外那位也是吗?”汉弗莱指向了左边,那青年显得一点也不惊讶。
“他吗?他可是个名人,在阿卡迪亚没有人比他更有名了。但他不是当地人。”
“他叫什么?”
“牧羊人,阿卡迪亚的牧羊人。”
“那是他的名字吗?”汉弗莱有点疑惑。
“那不重要,那人的名字不重要,因为人们不那么称呼他。人们都叫他‘牧羊人’。”
“阿卡迪亚依我看可不像什么牧场,我也并不看见他的身边有绵羊或山羊。”汉弗莱更迷惑了。
“他的名字是老人们取的,因为他们说,只有书上的牧羊人才同他一样‘放荡’。”年轻人将手支在大腿上。
“他放荡吗?”牧羊人的身影越来越近了,越来越靠近窗边,他好像是向他们走来,但年轻人并不转过头去看他一眼。
“一点也不。他是最洁身自好的,镇上的老人们都自愧不如他。”年轻人仍旧镇定自若。
“那说他放荡就因为他裸体?”汉弗莱不禁觉得有些匪夷所思,“那你是没来过巴黎,在巴黎·……”
“人人都像他那样?”
“那倒也不是,不过在那里,这种行为会被称作‘为艺术献身’。”汉弗莱轻飘飘地说。
“他倒不是为了艺术而献身。”
“那是为了什么呢?”
“裸体抗议,他亲口说的。”牧羊人伏到了窗子上。
裸体抗议?在这里?在这平静如水的村落阿卡迪亚?他是在想什么呢?汉弗莱望向窗外,他首先看见牧羊人弯曲湿润的金色长发,他白净轻红的面孔,他紧张地张开嘴大声喊叫,要对二人说什么,神情好像被雅典娜的海蛇缠身的拉奥孔。他年纪大抵只有三十,大概率要更小一点。汉弗莱多么想听清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远方走来要说些什么,但是列车发动了,引擎的轰鸣掩盖了一切人类的声音。
牧羊人奔跑着,追赶着火车,直到一脚踩空,落入了雨与草之间。汉弗莱远远看着他,直到他消失于视线。
年轻人开口了:“他本是伦敦人,名叫乔尼·巴克斯特。父亲是一位工厂主,他过着一个少爷的生活。直到他有一日从伊顿回家,看见两个人将一个人的焦炭一般的尸体搬出工厂。然后他看到了很多被他自己一直忘却的东西,彩色的充盈重金属的天空离子的天空,似乎终日不停释放毒气的烟囱,从工厂被抬出去的工人们,于是,他去找他父亲,寄希望于他的父亲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当然,作为英格兰最大的工厂主之一,他的父亲有能力,只不过他不愿意。”
“然后他的父亲在他16岁的时候死于肺癌,死前二人还在家里为了环保观念的不同打冷战。他被迫从伊顿辍学管理工厂,但他改造工厂的想法被董事们迅速否决,然后他们请来了他叔父,取代他管理工厂,但他不想回学校,他想做些什么,于是他决定去游行。”年轻人接着说下去。
“游行?”前面的故事已经令汉弗莱震惊了,但决定去游行,倒是更难以想象,“什么游行?”
“什么游行他都去,为女性,为工人,为环境,为社会公益,每次工人罢工,他就全身赤裸,站在人潮的前头。他很快活,但他的叔叔认为他的行为是工厂盈利的阻碍。于是他们将阿卡迪亚的一块荒地买下,命名为阿卡迪亚疯人院,宣称他得了精神病,要送到法国的‘专业机构’治疗,同时在他得到‘医生’的证明前,不能回到英格兰继承工厂。但那里没有人,只有一片荒地,开始时他身无分文,食不果腹,他像羊一样,赤身裸体,在雨中生活,只能够吃草。”
“我的家乡,乔尼的放逐地,阿卡迪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那是一个没有青年的地方,没有污染的地方,人们对工业的唯一认知是带走年轻人,不再回来的列车。但年轻人们又不得不走,毕竟阿卡迪亚,即使在老人们的眼中,也是个没有未来的地方。老人们与小孩们愿意放下成见与他说话,他们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听得懂或想听,他们只是想从他身上看见他们身处远方的孩子们和父亲们,仅此而已。”
“我说我要离开镇子了,要去巴黎读大学,他却没有给我和他人一样的指点,他给了我一块石头,上面刻着拉下文, ‘Et in Arcadia, is.’ 说等我搞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时,我会回到这个小镇,再一次见到他的。之后我将石头放在父亲那里,毕竟带着石头出行究竟不便。”汉弗莱听到这句话时,心头一震。
“关于他的境况,其实我感觉我在学校里听过一个笑话很贴切,虽然很冷,太空中有些地方也有物质之所在,因此太空有的地方也能传声,但为什么‘太空不能传声’呢?因为星球之外,没有人在听。”年轻人直起背来,摊开双手,“他的处境也一样,老人们听不懂他的主张,我们长大了也离开他,最后他的语言,没有人会听。”
“话说这句拉丁文,先生你听得懂吗?”
“不懂。”牧羊人为什么要写这个?汉弗莱不解。但无论如何,他不想告诉这个年轻人,他不想让年轻人对此有过多的思虑。
“那再见吧,先生,我片刻便下车了。”
“下车?你才刚到摩纳哥。”
“我有亲戚在摩纳哥,我10号才到校,能在他们家里玩一天再在九号到巴黎去。“年轻人搬下箱子,走出包厢,汉弗莱想说些什么,但依旧缄默了。
最后一个泡沫也破裂了,汉弗莱回到现实,突然看向眼前的橱柜上,摆着一块石头,在灯光下隐隐约约现出金色的字样,像是课本上的黑体字样,在提示他什么。Et In Arcadia, is.
他注意到那老人的眼睛与那年轻人的眼睛一模一样,而在酒馆的深处,好像确实可以看见那件自己无比熟悉的米色的西服外套。但“他”是谁?那牧羊人究竟为什么要写这个呢?年轻人为什么非得要等离开牧羊人和小镇,才开始讲述牧羊人的故事?而年轻人又是从哪里得知牧羊人的生平的呢?他将咖啡一饮而尽,苦涩和香醇将他的身体唤醒,将他的灵魂从久梦中带回现实。
他戴上帽子,结了账,走出房门,还是进了雨里,十一月的冷雨里,他看着这座小镇的景色,从那映出清光的水流与那给勾上线条的雨水,他听不到老人与孩子的声音,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被大雨覆盖住了,只有他自己,在变形湿透的帽檐下行走,带着悲伤。走向车站,他只听见二人在交谈。月光在云层的遮蔽下还可以看到,就像真相曾经对自己的诱惑。他曾千百次,在失眠的夜里听到德彪西的《月光》的旋律一般的莫测的回响,他以为只要这个谜还在,自己就永远不会安稳,自己将永远被它触动,为之而踏上旅途。他意识到了,有时他只能放下一些无解的事物,去继续生活下去,永远困窘于遥远的思索并无益处。
“他们说,这一站很快会被取缔。”他走到车站了,坐在候车处的木椅上,他听见一个女声在说话,汉弗莱感觉自己仿佛听到过这个声音。
“真的假的?”一个男声回应。
“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换个地方上班而已。”女声说。
“倒也是。”男声又说。
他已经对搞清谜团不抱任何希望了,在下午七时的班车驶去后,他已经不在这个小镇了,想到此,他又把自己沉寂在悲伤之中,但十一月的冷雨,却不像他所想的那样,从窗中再吹进来。但就在他离开阿卡迪亚的雨后,离开灯光,离开人群之后,他仿佛看见了“他”的身影。
即使在阿卡迪亚,也有他的身影。Et in Arcadia, is.
2024.3.14
氿月
(收录于《明治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