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直者之死

Part 2 正直者之死 Mors Justorum

Duel

一个黑色的影子,背着青白色的阳光在满是泥泞的路上行着,两侧是黑岩砌成的山壁,将青灰色的天空截定。有时云雾缭绕,遮住两侧的枯枝败叶和树上满挂着的尸体,挡住他的双眼,于是他伏在老马上,飞驰着在法兰西的山间行进。

他的双唇正流着血,他用手抹去之后,定睛一看,却发现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自己的手上那淋漓的鲜血犹有颜色,其他的一切都是淡灰色的,叠加在一起,几乎显现出一种诡异的透明。他不知道这个方向能否把自己带到自己想要到达的地方,或许他只是想着一个简单的念头——

也许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生命只是“活着”,但这并非他原初的生存之道。从学生时代开始,他就总是想搞清楚一切,想要给灰色的乱糟糟的世界勾上线,撕开暧昧游离的灰色地带。他之前下定了决心,即使要面对的是死亡,他也要得知真相。

遥遥数里之外,约隐若现的街市的景象在浮现,夕阳还未至,青蓝色的光就从密林间透过来,散射于大雾中,好似一团团鬼火。而那街市又如同海市蜃楼,但也许它并不是光的折映,而是自己记忆折映在脑海里的影子,不知不觉中将他印象里这个异国小镇的模样刻成了印象。他看见在这了无生气的乡道上,现出一行血迹,用其特有的警示的残色,告知他死亡已然再次降临,他来的太晚了,伯爵是对的。

他走下战马,用另一只手试了试那血迹,几乎与自己唇中流出的鲜血是一般颜色。他再一次跨上老马,踏着血迹冲过迷雾的屏障,远远地又一次看到一个身影,那是他最不愿意在此刻看到的男人,洛林·安菲尔德站立在他的正前方。那个男人在昏暗的天空下显得那么苍白,金色的乱发清晰可见每一丝,他冰蓝色的双眼仍是那么清澈,吞食着四周的光。

日轮已绕到了二人身后,已经快要入夜了,小镇中惟余此二人,在小镇的广场上对立着,这让他回想起了曾在书上看到过的阴阳鱼。洛林已经摸向手枪了,他注意到那个白色口袋上绣着的红字。

“汉克,如果你是为这个而来的,”洛林注意到汉克看向了自己腰间的干粮袋,像在看一具尸体一样,“我是不会给你的。”

“我并不是为这个来的,但是我会把它带回故乡。”汉克说,“若你不应允我,那便为之决斗吧。”

“你怎么会回来,这不应该,这不可能发生。”洛林低下头,握住手枪,他想起其中还有三枚子弹,身上再没有多的了,“我该猜到你会回来的。”他的语气里的忧伤被他自己耗尽了,掩藏在其下的一股肃杀之气也逐渐显现出来。

于是二人不自觉地以背靠背,雾气散隐,周围石质的房屋显出一种苍老与疲惫,大地正咆哮着撕裂,他不禁想道,这样的情景在它们眼前发生过多少次了?

汉克摸向手枪,他隐约记得还有两枚子弹,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拿下洛林,但他又必须要赢。二人湿润的发丝在前进时分离,两个踏出少年时代没多久的朋友在风声中,在一具尸体的见证下,迈出决斗的第一步。

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远方传来像雨水穿林打叶与亚马逊战吼交织在一起的声音。但他们却只听到军靴压过沙石时,那种仅存在于记忆的如笔尖在书页上摩擦时产生的声音,洛林正像过去那样焦躁不安,零零碎碎地想,第五步,他要在第五步就开枪,不行——但他的求生欲望先过他的思维一步。只是为了活着——他提前转过身去,却惊讶地发现汉克的枪口正指向他拿着手枪的左手。

“怎——”

他不可思议地看到汉克早已转过身去,先一步扣下扳机;枪声代替了一切语言,一切都仿佛在那一刻起发散出光与热来,然后又瞬间化作刺刀般的冰冷,撕裂开洛林本就模糊不清的意识。洛林的眼神充满了惊奇与痛苦,他的左手涌出鲜血,他的右手伸向枪,被汉克一脚踢开。他抬起头,看见汉克那空洞的眼睛与枪口。

“所以你赢了。”汉克从洛林身上取下被鲜血染红的口袋,里面只有几块干瘪的硬面包,洛林并不再做多余的反抗,平静地躺在地上,看着这个老朋友将枪口对准自己的眉心。

“不……”话音未落,汉克扣动扳机,子弹穿过洛林的头颅。汉克黑色的枪口,洛林下意识伸出以抵挡子弹的左手和头颅上的弹孔连成一条线,空洞冒出白色的烟。

硝烟散去之时,洛林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汉克记得,他刚才如耳语一般,在死前轻言了一句:“你曾是最追求公平的……”

自己曾经是最追求公平的,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可是自己却比他更先转过头去了,昔日的“正直者”,今日都到哪儿去了?一个在决斗中死于异国小镇的广场上,还有一个对过往自己恪守的原则背过身去。为什么在战场上,他们死于友人,而非死于敌人?

想到此处,他丢下了打空了的手枪,战争已经结束了,起码他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他走向洛林的身后,一个长方体的空洞突兀地出现在小镇广场中间,里面是他所寻找的遗体,没有棺椁,也没有封土,就静静地存在于那地方,尸体的脸朝向天空。黑色的头发与泥与血融为一体,衣服湿透了,一样不知是雨是血。他还能会为了那些小事而烦恼吗?还能指示战友们行事吗?还有机会将他最后的悔悟践行吗?答案为否,死亡就是一切命运的结束,他看见雨水打在阿卡林的脸上,死亡时分的惊愕还在他的脸上有所保留,双眼被合拢,脑浆和血液从颅后的伤口中淌出,毛孔中逐渐放出脂肪,他的胸脯没有起伏,一只蛆从他的伤口中爬出来。

他将尸体搬起,放入在某间房子里找到的一个麻袋,逆着即将落下的夕日,向着即将浮现的星空,向东行去。战争结束了,他要像约定的那样,与友人一起回到故乡。对,故乡,一切在过去都是好的,是美丽的,中学时幻想中军旅的生活和首次穿上制服的心情像梦一样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前,让他短暂地忘记血泊中的沐浴,尸体散发的恶臭和神魂的支离破碎。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Deed

“我看着它发生,直到它成为故事,直到我的良知提醒我,一个人的心不该如此冷漠。但是那时已经太晚,逝去的生命无论如何也回不来。对此我只能惋惜,但或许一切皆是定数,或许我有自己的使命。于是我修葺玻璃的栈桥,正直者背着尸体从其上走过。若那场血潮再一次过早地到来,若祭坛已成为唯一的栖身之所,若夜晚的第一缕星光将你从噩梦中唤醒,我将与你在月的另一面再见。”

“你?”读着这个诡异故事的汉克,感到自己在被看不见的存在注视着。为什么会是“我”与“他”再见?“我”与“他”几何时见过?他不安地转过头去,却看见窗外的洛林正向自己招手。

“洛林,参军的事情你和你爸商量的怎么样了?”汉克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望向远端,在视线的远端,他发现一朵快要凋亡的矢车菊,开在墙角。他略微感到了一丝惊异,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这朵花的开放。可能主要的原因是墙后正好有一块,校领导专门开辟用作爱国主义教育的矢车菊花田。

“我爸?我爸铁定不会让我去,他为了不让我上前线,连柏林那儿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找过了。”

“所以呢?”

“不就一个签字吗?搞得好像我签不了一样。”洛林微微一笑。

第二天早上是假日,学校并不上课,虽然过不了多久,在工作日学校也不会上课了。老安菲尔德先生和他的妻子没有打搅洛林,他们以为他还在睡觉。但当他下楼吃早饭的时候,他已经全副披挂在身。老安菲尔德直接被气出了家门,而洛林的母亲只能抱着洛林哭泣,不停地重复“你为什么要走”、“一定要活着回来”之类的话,却都模糊地融进了泪里,听不清楚。洛林也只能象征性的“嗯”几下,不停看向天花板的左上角。

到了上午九点,征兵处的几辆卡车已经挤满了人,全都是年轻的小伙子。汉克在一辆车中找到了洛林,洛林让旁边的一个脸上长雀斑的男子腾开位置让他坐下,他的胡子剃得一干二净,凌乱的军裤上系着一个白色的布袋子,上面似乎有字,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时汉克才意识到自己和他见过,似乎是在学校里。他在记忆的杂物堆里翻检了很久,然后还是向他伸出了手,问道:“我们见过,对吧,你是——”他故意将音拖得比较长。

“阿卡林,阿卡林·拜尔林纳,好久不见。”年轻军人的语气里似乎带一点失望,但并不能简单解作旧同学未认出自己的不满。确切地说,阿卡林也没有认出汉克,但他实在不关心面前的这个男子是谁。

“我叫汉克·德桑托斯,我记得你也是刘易森高中的,好久没看见你了。”汉克伸出了自己的手,阿卡林没有接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后来搬到勒沃库森了,我父亲在那里的药厂工作。我是记得见过你。”阿卡林慢条斯理地说道。

汉克忽地想起来了,那一天对他的意义太大了,他怎么可能忘掉呢?那是一个春日的清晨,一个红发的孩子转到了德语文学课。听别的同学说,好像是因为他在另一门课被同学欺凌了,所以来上了最不需要交流,最安静的德语文学课。但很不巧,老师突发奇想,安排了同学们在今天谈论自己的志向。老师本想的是人各有志,未料同学们的回应几乎都是关于如何赚大钱。老师感觉无聊,但他又不得不继续问下去,他又点了那个叫阿卡林的插班生回答。

“军人,我想当军人。”生怯的阿卡林用德语说,据回忆,他的德语其实很不错。但是他不敢多说,他害怕自己的爱尔兰口音露馅。

“参军吗?哪个国家的军?”老师打趣道,但阿卡林似乎并不能够理解德国人的幽默。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拳头也紧捏起来。同学们也指着他笑,汉克没有笑,他只是忧郁地看着阿卡林;但阿卡林并没有回头看他。

“汉克的话,应该不用说了,我们都知道你想要成为一个作家。”

“写作是我的爱好,但这不是我的志向。我想要成为一个正直者 (justorum)。”

“正直者?什么样的正直者?”老师突然来了雅致,于是追问道。

“我要做一个能够明辨是非的人,一个人需要理解可能遭遇的一切,才能够在每一次被逼无奈时,做出最符合道德伦理,最正确的选择。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但这也是我眼中,唯一值得作为我志向的东西。”

洛林在课后找到了他,二人就这么相识了。他说他也向往着成为“正直者”,然后他们就畅聊着这个他一拍脑袋想出来的,不成形的概念,直到黄昏。虽然二人很快又把这个所谓的“志向”遗忘了,但也的确是它为他带来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挚友。那个红发少年的影子也在他后来的人生中出现过几次,但又在某一刻消失了,此刻它又像鬼火一样显现出来。

“哦,是你,我记得你的爱尔兰口——”汉克回忆着,随口说了出来,他意识到自己失言时,阿卡林已经站了起来。

“你怎么敢这样污蔑我!我是一个日耳曼人,我的身上留着高贵的……普鲁士的血。”阿卡林非常愤怒地抓起了汉克的衣领,但他的军帽却不适时地掉了下来,汉克看清了他的确长着一头红发。阿卡林感到非常地尴尬,却没法在车上发泄自己的气愤;只得以最快的速度将军帽扣回去,内心不断地咒骂汉克。

下车之后,人们聚集到了各自的住所,然后教官们指挥他们参加训练。对于汉克和洛林来说,到这里为止,军旅生活和他们的想象并没有什么区别,枯燥和阴暗都是他们早已预知的,他们完全不怕吃苦。这段毫无生气的日子里,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阿卡林无论干什么事情,都是最积极的;尽管他长着一头容易滋生非议的红发。教官们没有任命他为队长,或赋予他任何荣誉,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而他似乎也是因此在挤入各个小团体和社交圈时,受到了不小的歧视。纵然他万般努力,他也不得不退回只有他、汉克和洛林的狭小关系圈。

在他们入营一个月后的清晨,他们得知总教官决定发表一次演讲。倒也不是入营的时候他不想要这么干,主要还是因为第一批军员刚入营时,几乎连小校场的一角也站不满;虽然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也最多只能站满一个小角而已。总教官站在高台上,他穿着一丝不苟的士官军装,浓密的头发,被梳向上方,显得十分板正挺直,小胡子修得略显诡异,你能感受到它的过长,它却完全不会触及到嘴唇。比起他的名字,“铁人”作为他的外号,更加流行;据说这是因为他在战场上他多次中弹,却没有一次受重伤,因此还能够在后方当教官。哪怕相隔数十米,人们都能看到“铁人”那永远不满意,永远充满愤恨和仇怨的眼神。

“各位将士们,为了在这次战争中为统一大业奉献力量,各位辛苦了!几个月以来,我们都在忍受着折磨。这个折磨在不断加剧,直到我们再也难以承受。我们的爱好和平,我们的忍耐被错误地看作软弱和怯懦!我要求你们将怀着一颗勇敢的心去参加战斗。你们的生命唯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成为民族而战,为它的复兴而战,为国王而战的超人!这场战争只有一个口号:忠诚于德意志民族!如果我们的意志足够坚强,没有什么艰难和痛苦可以使我们屈服,我们的愤怒,我们的仇恨,我们的普鲁士军团将横扫一切!现在我要求你们做出的牺牲并不比先辈们已经做出的牺牲更多,想想那两场战争,你们的父辈,祖父们参加的那两场!如果我们要用对敌人的仇恨建立一个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社会,那你们就要为之做好准备!在战场上,去折磨,用愤恨对法兰西的野种们进行围猎!如果你们有幸荣归故里的话,还要教会你们的后代,怎么去恨他们,怎么用对敌人的恨,荣耀我们伟大的皇帝!”

校场上充斥着欢呼,大地也为之震动,仿佛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动摇的。总教官庄重地将右手的掌心翻向大地,然后向前直伸,高呼:“德意志民族万岁!”

“德意志民族万岁!”所有人整齐划一地将右手向下翻,然后向前伸出。

“汉克,我不能理解,这一切为什么一定要和仇恨有关呢?”演讲后的几个小时,二人在走廊里悄悄讨论着。在冷静下来后,一切对于洛林仿佛都显得有些诡异起来。

“你难道不知道吗?你在来之前就知道了,在学校里就知道我们要恨他们了,他们是我们的敌人啊,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虽然对于汉克来说,一切还是一样,甚至要更好了。他的目标更加明确了,荣耀离他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更近。就在此时,二人看见了铁人正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过来。

“教官,你的演讲非常地精炼,但里面有一些话我不太能理解。”眼看总教官要从眼前走过去,洛林拽住了教官的袖子,快速而又紧张地说。

“安菲尔德,有屁快放。”透过语气,二人能感到教官觉得他们莫名其妙,并且他现在十分不耐烦。

“这是我心里所积蓄很久的一个问题了,许多许多年,自从我在小学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出现在我的心中了,爱国不是一种美德吗?为什么要通过憎恨来实现这种美德呢?我当然知道这是对的,但是为什么?”洛林急切地问。

铁人听见他的话,先是傻了眼,几乎愣住了,然后他几乎笑了出来,鼻翼都随着抑制不住的笑意扩张开来,他看向窗外,尝试咽了几口口水,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是充满了笑容,可以说是一种嗤笑。

“我又不是学究,别问我这个。你去问俾斯麦,他也解释不通。无非就是:你爱什么,你就得恨一个差不多的东西。你爱我们的国,对吧;好,你去通过恨另外一个国来证明你爱这个国。在军营里,你要学会恨,你要学会折磨,你要相信你的敌人和你并非同一种生物。只有这样,你才能上战场。上了战场以后,枪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人,当你被本能的同理心战胜的时候,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洛林的眼神依旧充满了茫然,铁人将他推向汉克,翻了翻白眼。

“这个道理对于你们这样的新兵蛋子来说,还是太复杂了,你上战场之后就知道你错的有多离谱了。趁这点时间——”

“但是——”

“好好训练吧,在训练营的日子不会太久了。”铁人拍了拍洛林的肩膀,大步地向前走去,二人犹能听见他掩不住的笑声。他们在训练营度过了最后的几天,努力地去忘掉思考,尝试让自己完全地化作战争机器。几天后,几辆运兵车到来,告诉他们前线需要大量支援,然后他毫无犹豫地把这些刚学会开枪没多久的“士兵们”送上了车。

汉克讨厌被关在幽闭空间中,对外面一无所知的感觉。他能听到炸弹的爆炸声,大量德语和法语的咒骂,惨叫——仿佛在叫魂。突然,随着车门打开,强烈的白光让他捂住了眼睛,他能听到有许多人,恶狠狠地让他们下车。他将手缓缓挪开,走出去,一枚炮弹爆炸在泥水中,烟火伴着硝烟,搅得泥浆飞溅。他终于意识到战场并非自己建功立业的地方了,自己的事业只剩下了一个,那便是生存,活下来,其他一切从那一刻起都仿佛不重要了。

Dirt

“我的挚友,我深爱的朋友。”

“死亡的厄运突然降临他,我为他哭泣了六天七夜。”

“我不愿意埋葬他,直到蛆爬出他的鼻腔。”

“那时才开始学会惧怕死亡的我,孑然一身,在荒原徘徊。”

军营中弥散着伤员们忧伤奇异的歌声,几乎难以描述,如同塞壬女妖。让听到他们歌声的人被成群地吸引过去,然后用无止境的忧郁和悲伤淹没来者,将他们溶入歌声,几个月前的汉克、洛林和阿卡林,肯定不会相信充斥着小伙子的军营,过不了多久就成了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确实,起码这里不再充斥着小伙子了,运兵的车辆不断地来,但伤员和尸体永远比新兵蛋子多。他们刚来时本想找旅里的老兵好好讨教一番,却发现老兵本就稀少,实际上也都没打过仗,教枪法倒是能教会一点,想学些战术便完全是天方夜谭了。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死于敌军的流弹之下,所以在闲暇的时间,三人总是呆在一起。

“狗操的,那个小孩比我还小一岁。现在他的肾已经只剩半块了,他连站都站不起来,军医让他别想些有的没的,好好等死,好好等死!”围在火堆旁,汉克大声地说,“就像是被活埋一样。他的家人会怎么想,他又会怎么想?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法兰西,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人愿意把他的尸体带回故乡。”

“他会成为烈士的,战争英雄绝对不会被遗忘。”阿卡林冷淡地回答了一句,他想装得漠不关心,这样这个话题就可以快些过去。

“烈士又如何?生命只有一次,死了就是死了!谁关心他会不会成为烈士?”汉克又大声地回应道。

“你以前挺关心的,你还记得吗?在你的故事里,你做梦都想要你的主角是个英雄,最好得有一个悲剧的结尾,在死后,被装在水晶棺里,在一场大游行中被镇上的所有人敬仰。”

“这不一样,你怎么能把真实和虚拟混为一谈呢?”

“别找借口了!”阿卡林有些不满,“你不要以为我忘了你正要参军的时候,天天念叨着什么!我们都是怀着生则衣锦还乡,亡即马革裹尸的梦来的,不是吗?这场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我的梦也就还没有停止。”

“少说两句……”坐在一旁的洛林尝试着劝解。

“那我问你,如果我死在战场上,而你活着回去,你会觉得这很公平吗?”汉克没有理会洛林,他仍旧质问道。

“我会把你的遗体带回故乡,在矢车菊园安葬你;在学校演讲的时候,向孩子们提起你,跟他们说曾经有一个自诩‘正直者’的孩子,比起他们大不了多少,在战场上,为了祖国统一的大业,在黎明降临之前,悄然消逝——”他还记得,汉克有些惊讶,自己已经快要忘掉了曾经还标榜过自己是“正直者”,此刻竟然显得有点滑稽,可是却笑不出来,思绪流回到心中,竟然只剩苦涩吗?

“但这公平吗?”没有回答,没有回应,只有寂静,几乎像是对死者的哀悼。他们的潜意识中跳脱出了一个简单而统一的念头:战争,对任何人都不公平。他们在沉默中结束了晚餐,然后在火焰熄灭,宵烟散去后,很快地睡了过去。尽管不确定第二天还会不会再一次睁开双眼,良心也受着极大的折磨,这仍然是他们三人在踏上战场后,睡得最安稳的几夜之一。

洛林是受伤比较轻的,他只是左耳被打飞了一块。受伤后的洛林变得有些孤僻,完全失去了当年在学校练就的交际本领。他甚至不想要和任何不认识的人说话,甚至不愿意看他们一眼。他害怕这些鲜活的人在某一刻突然死去,所以他决定将他们看作尸体。他只与汉克说话,有时候甚至不搭理阿卡林。

不过瘟疫并非唯一的威胁,饥荒也随着战争降临了,没有人知道他们该如何度过这如同末日的冬天;太阳沉入天际线之下时,他们甚至像孩童一样畏惧它不会再次升起。没有食物,没有燃料,没有地图。年轻的军人们毫无怨言地被调配到各个模糊的方向,每一次活着回到营地的人却越来越少,带回来的食物、燃料也永远不够。士兵们由于饥荒,啃食着彼此的肉的传闻,也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渗透进来了。

汉克总是想着“不至于吧”之类的念头来打发自己,但他却无力控制自己的梦境;日复一日,他沦陷于一样的梦:发黄的枯骨累积成了连绵不绝的山脉,自己总是在里面醒来,他为了不被窒息,只能用最大的力气推开周围的尸骸。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内脏在颤抖,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震颤,抵消着他的心跳。每一次呼吸仿佛都是最后一次,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去费尽力气推开这些尸体,完全有可能尸海以外已经没有人类了,抑或是普鲁士已经被法兰西占领了,自己或许已然无家可归。

他爬出来时,他看见太阳正流着血,那血迹蔓延到大地上,淹没了他们曾许诺誓死捍卫的华美宫殿和无数普鲁士的城市,法兰西的也难逃劫祸。他听见其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士们,都看着被淹没的巴黎大笑。他感到怪异,于是拼命尝试从尸山上下来,但他又不自觉地尝试辨认那鼻梁后隐匿的熟悉又陌生的脸。因此他踩空了好几次,但他并没有坠落。就在他涉入血海的那一瞬间,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恶心,然后他用沾满尸液的双手接住了从喉咙中飞出的眼珠。他将那颗眼珠擦拭干净,却在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影像,是一具雪白的骷髅。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左手,依旧完整,但他再次睁开双眼时,其上已经有了咬痕。毫无知觉的他,每一次睁开双眼,自己的肉体就少一点,直到听不见血流潺潺,直到不再有眼可睁,他陷入比黑暗更幽闭的世界。

他如往常一样,从这样一个噩梦中醒来;不同往常的是,他竟然看见队友们还在熟睡,平常都是他们将他从噩梦中唤醒。“快醒醒!今天不是还有任务吗?”他将洛林和阿卡林摇醒。

“你他妈是弱智吗?金星还挂在天边呢!我们难得好好地睡一会,你硬要给我们叫起来。”阿卡林狠狠地肘了汉克一下,不过也没有过度责怪他的意思。三人整理了一下披挂,很快又出发了。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搜集粮食;深入边境之后,甚至派出搜寻粮食的人也要尽量的少,这样才有可能不让敌军得知,普军的粮食已经严重不足。说实在的,这几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上峰可能只是想为了维持自己的面子,才下达这样的命令。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们活活饿死,却无动于衷。

在大雪掩映的林中,他们看见一个小男孩正在拾着柴,看他那活蹦乱跳的样子,这里离他家应该也没多远。阿卡林示意另外两人一起跟上,但在看到他家之前,不要急于靠近或者劫持,否则万一他不给三人指路,这次行动就基本失败了。

“听着,我也不是刻意拿这个玩意打压你们之类的。但是我们需要一个领导者,是吧?我是这里军衔最高的,从现在开始由我指挥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妥。汉克,你有什么意见没有?——洛林,我知道你听我的。”阿卡林指着自己的军章说道。

“没有。”汉克很快地回答,他其实不在乎这个;但是从阿卡林对洛林的态度中,他感到一股不适,他有些担心忽视洛林的意见,会带来本可避免的争端。

“好,你们看到了吧。那就是他家,我们可以去和这个小朋友打个招呼了。”阿卡林指向了雪原上的一座看起来较老的木屋,男孩正向着那个方向慢悠悠地走去。

“先生,我们可以陪您回家吗?”男孩惊异地看向这个法语说得相当怪异的陌生人,然后一把左轮手枪抵住了他的脑袋。

“是谁在敲门,亲爱的?我敢打赌是皮埃尔。”法国男人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门前,却发现门后站着的是自己的儿子,他的头正被身后的男人用枪指着。

“我们可以进来吗?谢谢。”汉克用法语说道,同时鞠了个躬,他又用德语对洛林说,“我就说学法语有用吧,你那会还笑我。”洛林难得的笑了笑,但汉克能感觉到,他的实际心绪似乎又不通过表情显现出来。让他看着拿枪指着别人,可能比他自己被枪指着还要紧张。

“让他们把粮食交出来。”阿卡林冷冷地说,然后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左轮。

“我们来这里,并非是想谋取你们的性命,而只不过是想借你们的粮食一用,如果你们够贴心到把储藏室或粮仓的位置告诉我们的话,那我们就不会想要与诸君有更加激烈的冲突。”汉克用法语轻描淡写地说,这时厨房走出一名女人,踉踉跄跄地将他们领到了粮仓。

“你们这里的粮食怎么这么多?都快比我们一整个营地的还要多了。”

“先生啊,这些都是我们用积蓄买下的,这地方每到冬天就容易下大雪,道路容易阻塞……不买这么多粮食的话,一旦粮食不足,或者爆发什么突发情况,我们就只能活活饿死了。在我的一生里,我还没有和普鲁士人有过什么冲突,如果说先生能够给予我们一些小小的体谅的话,我请求您留下一些,我们还能徒步到附近的市镇筹粮过冬。”

“好的,好的。”汉克将一大部分搬出门后,正准备停下,却被阿卡林瞪了一眼。

“把粮食全部拿走。”他一字一顿地说。汉克怔了一下,然后立刻走回了粮仓。但洛林却在此时表达了抗议:

“不要再拿了,你已经拿的够多了,你明明知道他们也是人,他们也要活着——”

“他们是法兰西人,我们的敌人,他们越有机会活下来,我们活下来的机会就越少。你怎么不想想这些粮食要是落到法军手里,会对我们多么不利?安菲尔德,有的时候我真的搞不懂你,你有着那么细致的头脑,怎么会忽略如此简单的事实呢?”

洛林那血丝遍布的双眼带着焦急望向了汉克,但汉克默不作声,手却不知是否该放下手中的麻袋。

那个小男孩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突然笑出了声,他的父母都大惊失色。阿卡林蹲了下来,看向了他,问:“有什么可笑的?”

“Scheiße.”小男孩字正腔圆地对着阿卡林说道,阿卡林也笑了。

“你德语不错嘛,那我们刚刚说话你都听的懂,对吧?”小男孩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弯下腰捡起了地面上的什么东西,揉搓在手心里,笑容愈发难以控制。阿卡林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男孩轻声地说了些什么。话音未落,阿卡林扣下了扳机,没有一丝犹豫。男孩的脑浆和血液立刻炸裂在了木屋的墙上,笑容立刻转化成了一种未名的惊愕;他捏紧的手难以维持,逐渐摊开,里面是一根红色的头发。那对夫妇尖叫着跑出了房子,没有人去追他们,炉火正旺的温暖之宅中,唯余一片平静。

“他对你说了什么?”良久之后,汉克才打破了沉默,但他在说这句话时,嘴唇几乎没怎么动。

“我不知道,我听不懂英语。”阿卡林并没有看着他,而是盯着地上的尸体。

“我再问一遍!他对你说了什么?快给我一个理由!给我一个你杀了他的理由……”汉克将手中的枪敲向墙壁,却并没有发出他所预想的那种强烈的声响;恰恰相反,与他尝试表现出强势和愤怒的语言一样,它充斥着软弱与无力感。阿卡林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意愿回应,但此刻就连一个傻子也能看出来,他被那句话激怒了。

“我受够了,都滚吧,都他妈给老子滚吧!”洛林推开房门,径直跑进了雪原。汉克和阿卡林尝试跟住他的步伐,直到他向后开了一枪以为警示。二人也不再向前寻找他的踪迹,那个男人的泣泪声也随着夕阳的落下愈发渺茫,洛林·安菲尔德丢弃了原先视为珍宝和荣耀的军章,消失在了漫天飞雪中。汉克不禁想道,或许本就没有什么正直者,只不过是无需做出抉择的少年们,在安静的青春年华中自作多情、挥斥方遒;但到他们应当走出伊甸园的时候,言语却在现实面前退却软化了,说的激昂慷慨,却毫无意义。

Dim

两个赶夜人骑在马上,在寒风中裹紧了衣裳。此地青白色的天空还未被硝烟污染,但启明星仍旧被掩于浮云之后。晨雾出现了,他们的嗅觉已经被完全地麻木,以至于对一股浓厚的铁锈味全然不觉。他们浑然不知,这条道路通向的是无人的村庄和肥沃的荒原。军队里已经有了战争即将结束的讯息,显然是法国无法支撑战争继续进行了。

“汉克,前面好像有个村子。”远远地,二人看见几座光秃秃的、没有炊烟的房屋。

“是吗?那我们在那儿歇一会吧。那儿有个人,我们先找他问路。”汉克说着,右手顺势摸向枪。

“别杀我!”一个疲惫不堪的人影出现在了视线的尽头,穿着破烂不堪的德军军装,口中说的也是德语,声音令二人无比熟悉。

他的嘴上全是血,牙尖也是,衣服上也全是血迹,但几乎看不出来他身上有什么伤口。全身上下唯一能看出伤势的地方,可能就是缺一大块肉、快要烂掉的左耳。洛林·安菲尔德,像个卡菲尔难民,拖着一个被血染红的大麻袋,惶恐地向两个骑手走了过来。

“洛林!”汉克几乎落了泪,走下马来,紧紧地抱住了洛林,“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多么想你,我还以为你死了。”他没有注意到的是,阿卡林也几乎落泪了,但他隐藏住了情感,只是下马驻足,却并没有拥抱。

三人行至一座空屋前,将马拴好,便要进屋烤火。奇怪的是,房间里却没有一点炭,连柴也没有,他们折腾了好一会,才烤起了火。被褥也很整洁,但就不像是有人生活过的地方。他们好多次想问这个村子里怎么除了他没有一个活人,但因为觉得不吉利而打消了念头。两人问了他数次他要不要回到部队,但每一次,他都非常果断地拒绝。

“阿卡林,你带了多少吃的?”洛林突然发问,但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饿。他们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荒野里觅食的,而且他走时本来也就没有带多少粮食。

“也只够我一个人吃,不过这既然是山区,附近应该可以打猎,毕竟还暖之后,飞禽走兽也都开始活跃了。”阿卡林将他的白色口袋从腰间解下,洛林看见里面只有不多的几块黑面包。

“话说这个袋子上面的绣着的到底是什么,你从来没有提起过。”汉克突然插了一句。

“是英语。”阿卡林终于松口了,“意思是:信者欢愉,疑者明智。”

“过去我跟着我的母亲生活,在爱尔兰,直到她在我七岁时病逝。我的父亲是德国人,许多本地人因此歧视我,在我母亲走后,流言蜚语便更多了。因此我的父亲又带我回到了他的故乡,杜塞尔多夫,他又教育我,说德意志民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要让我把一生投入到建立德意志帝国的大业中去。但我又在刘易森中学被霸凌了许久,父亲又不得不去勒沃库森另找了一份工作,把我安排到勒沃库森读书。多年和化学品打交道的他,终究还是没能撑到我毕业。我放下了学业,全身心护理他的生活。有一天晚上,父亲把这个袋子交给了我。”他喃喃道。

“他跟我说,这是母亲送给他的,这是他手头唯二属于母亲的东西之一。那天晚上很凉,他咳得很厉害,我于是与他睡在一起。到下半夜之后,他突然不咳了,于是我安稳地睡到了第二天天亮,那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我在无限的悲哀和躁郁中选择离开了勒沃库森,然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杜塞尔多夫,那时正好征兵,于是我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就填完了征兵表格。我猜测这也是我父亲希望我去做的,然后我就在卡车上遇到了你们。”听着阿卡林的叙述,汉克又一次想起了自己那令人汗颜的错误。

“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我在爱尔兰的七年是怎么过的,在普鲁士的十年又是怎么过的。我既不是这一边,也不是那一边。我曾不止一次尝试把我的红发染黑,但没有用。但我只有一个信念来支撑我走出这种疏离。那就是宏大的爱。”阿卡林抓起了自己的头发,拔下了数根,丢进了火里。

“对普鲁士王国的爱!对德意志民族的爱!这种爱永远不会消亡,我坚信这是我久病的良方,哪怕被多么严重地歧视,我也能够以为国家的发展和民族的统一做出贡献而自豪。这种自豪感是其他任何东西都给不了我的。在这种自豪感涌上心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竟然能憎恨所有非德意志的人,包括我的母亲,并且全身心地投入过去难以想象的最冷血的工作。如果不是你的离开,我会止不住地误入歧途,我错了,洛林。我不该干那件事的。”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恳求你不要再谈论它。”洛林仿佛还被笼罩在阴影里,但又似乎并非只是因为那件事。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麻袋里的尸体又是谁?”

“她的名字是克里斯汀,是当地一户人家的女儿。是她将昏倒在荒野中的我救醒,带到了这个村庄。我得到了村民们热情的接待,虽然我会说的法语不多,但是我一直说‘谢谢’,他们也听得懂。”

“我与他们一起劳作,逐渐遗忘了自己是个普鲁士军人。我愿意,在这美丽的阿卡迪亚度过我的余生,我宁愿与世隔绝,也不愿意在耻辱中回到旧日的故乡。我不愿意被当作逃兵,更不愿意被当作战争英雄——我受够了战争。”他的眼睛,向着斜上方瞟着,饱含泪水。

“但是战争还是找上门来了。一支普鲁士军队在我安居的几周后就到了,他们对于一切活物格杀勿论,克里斯汀和所有的村民们一样,都被他们枪杀了。他们还把地里的庄稼全部焚烧殆尽,我因为这身军服,被他们饶了一命。但他们也对我不管不顾,把我丢在原地;我再一次感受到了难耐的无限饥饿,就像我晕倒在雪原时那样。”

“然后,我,在意识近乎消散时,为了活下来,吃了死人的肉。这也是我不能与你们回去的一个原因,我已经不是人了,我现在是一个只为活着而活的怪物。我的生命已经没有了意义,将她埋葬之后,我就去了结自己的生命。”洛林说着,近乎要倒下。

“让我来帮你吧,你不必一个人承受这么多。”阿卡林扶住洛林即将倒下的身子。

“我——”汉克也想要帮忙,但阿卡林让他缄默。

“汉克,我欠他,你不欠他。”阿卡林说,“你先回到部队司职,告诉团长我要晚点回归部队。”

“好,好的。”汉克犹疑地说;他犹疑的是洛林,他又一次刻意地回避了自己的实际感情,而又对自己没有表达哪怕一分一毫的挽留。但到底,他没有说出来,万一自己的猜测是错的呢?万一阿卡林真的向他认错,将他从食人的恐怖记忆中拯救出来呢?他愿意相信自己的挚友仍能被拯救的可能。

于是三人很快地吃过早午饭,天空放了晴,那天是个难得的暖天。洛林、阿卡林和汉克道别,汉克走后,因为二人都没有修陵的经验,他们商议了一下墓葬的细节,就拎着尸体上了路。

二人下马,阿卡林将尸袋背在了肩上,走在前面,洛林跟在后面;他们确实看见了一整块大型墓地。忽然,那麻袋破了个洞,露出了一只满是赤色勒痕的手;阿卡林看着它,突然生了犹疑,站在了原地不动。他回过头去看了洛林一眼,他的眼神冷得像坚冰。

“怎么了?”注意到阿卡林看着自己后,那块坚冰瞬间熔化了;洛林不安地问。

“没什么。”阿卡林继续背着尸袋缓慢地前进,直到子弹穿过他的脑颅;但为降临所做的献祭犹未完成,还差最后一条生命。

Destiny

汉克勒住老马,在黑岩砌成的山壁间,望向后方,却没有人影,山间雾气渐起,甚至连脚下的路都开始不清不楚。他突然想起自己过去脑海中想象的战争,是分明的由线条割裂开的,善与恶的对抗,但现在自己又成了什么?他们不都曾是很正直的人吗?陷落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快出来吧,”汉克问道,“你是法兰西人吗?我身上没有你们想要的情报,若是你想要杀了我,那请便。”

“你所说的,不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至于我在这里的缘由,我无法解释,你也难以理解。我有许多的名字,克利斯蒂安、孟菲拉侯爵、骑士修宁,过去和未来于我而言只是两个地点,这些名字对我而言只是这些地点的坐标,我可以通过每个时代对我不同的称呼了解我到了什么时代。”一个身穿全副铠甲的武士,从山腰的一个洞穴走出来,“我在这个时代的名字是圣日耳曼伯爵。孩子,你的双眼对骗局视而不见,你的耳朵忽略了预兆来临时的飞沙走石,你的征途与真相背道而驰。所以我要在此警示你。”

“真相?什么的真相?”

“你看到了洛林的眼神,对吧。那种肃杀的眼神。你听见了阿卡林坠落时分的哀鸣,你听出了他故事里的谎言。你为什么没有回去?你不是自诩正直者吗?”

“……”他只能以沉默回应,木叶潇潇而落;伯爵的身影时隐时现,他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他自己的幻想。

“你需要帮助,但你说不出口,为什么?”伯爵的语气中充满了不解。

“你能帮得到我吗?你真的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汉克望向天空,语气逐渐从质问转向平静。

“不能,如果你还想要成为一个正直者的话。不过你根本不想要成为一个正直者,你唯一的欲求,就是给你自己那有缺陷的道德和情怀找补,现在机会来了。”圣日耳曼伯爵继续说道。

“圣日耳曼,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这一切究竟只是我的幻想,还是说发生在现实之中?”

“二者兼而有之。因为幻想也只不过是扭曲的现实,而现实也只不过是幻想成了真而已。就像踏上战场之后,你的噩梦化作现实,而现实也变为噩梦。在你曾经的文墨里战争可是轻描淡写的,但是当这一切成了真之后,你感觉怎么样?”

“痛,很痛。”汉克用双手蔽住自己的双眼。

“这就对了,痛,便是‘真’这个字眼给你的悲剧加上的分量。这是你要学到的最后一点,这样当你看见安菲尔德的时候,你的痛苦就无法阻止你完成你的使命了。万物分崩离析,事物难以承继,我能感受到有一场大灾变要降临。我恳求你,记住当下的教训,在它二度降临之时,做我的先知。”当汉克再一次睁开双眼时,圣日耳曼已经完全没有了踪影,仿佛消散在了空气里,可能他从来没有存在过。汉克犹豫着调转马头,向着那座村庄行进。

然后二人相遇,空气沉寂了许久,直到那两声枪响。消瘦的像一个影子的战士,将两具昔日战友的尸体装入麻袋,跨上战马,逆着长庚星行去。

回忆着,他望向柴堆上的火焰,蔓延着要侵蚀一切的火焰,将他过去友人已经糜烂的尸身,转化成另一种不可辨认的东西。他想起《伊利亚特》的终章,特洛伊人们也是这样焚烧赫克托尔的尸体的,自己的心境却与他们不同。黎明重现天际,女神那玫瑰红的眼略显模糊,仿佛在落泪。

自己在写作时曾经看到过的那火焰还在燃烧,它在他的视野边界不断跳动,在失神的时刻总是会回到他眼前。如果没有它来提醒他,可能他就能够想象一个没有这场战争的世界,那里普鲁士和法国没有世仇,洛林没有成为杀人犯,阿卡林没有死。可是它的声音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洛林和阿卡林已经死了,是自己焚烧了他们的尸体,将他们掩埋的责任,依旧落在自己肩上。

回到小镇,他听到哭泣声,看见拖着残缺的肢体走在大街上的男人们,看见孩子们穿行在街道中,穿着破旧的大号军服,高擎着德意志民族的大旗!他们赢得了战争!但是他却没有胜者的感觉,他看不见过去曾在学校里看见过的人,看见了也是杵着拐杖的,或者缺耳少眼的,咒骂着行在大街上。他想起前几日自己路过另一个伤痕累累的小镇时,二十几岁的老兵们听见故乡为他们鸣起的二十一响礼炮,下意识地摸向枪时,那绝望的眼神。那种绝望比洛林死亡时所展露出的,还要再可怕几分,或许冥冥中有着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正在接近他们。

他突然有些不敢回到那曾日思夜想的家了,他想到洛林的母亲在等洛林,当她看见自己的时候,自己应该说什么呢?那眼神会不会更加可怕?自己该说什么呢?难道说自己杀了他吗?他更不想面对旧日的熟人,和受了自己欺骗的父亲,他多么想要说一声“对不起”,要是那时自己听他的话没有上战场,可能结局就不是这样了,可能他就可以在家乡等到洛林·安菲尔德,德意志民族的战争英雄,满载功勋回到家乡;而或许阿卡林会在战场上战死,作为一名德意志的战士,声名被永久颂扬,如他一生所愿。但现实不是这样的,现实不是童话故事,更何况童话故事也不一定有完满的结局。

“但是当这一切成了真之后,你感觉怎么样?”脑海里伯爵的声音又一次出现,痛觉再次支配了他的大脑。

他的身上没有自己旧日的衣裳,他只有这一套军装,军旅生活重新定义了他。正如重新定义了许多人一样,那些人正杵着拐杖,穿着丧服,高呼着“胜利万岁”,“皇帝万岁”!他们行走在街头,因为除此之外,他们别无事情可做。这个世界愈发诡异了,人们没有期待,没有思维,只有存在于言语中的胜利,辅以无数坟冢之上的和平。他决定去与家人们告别,去另外一个城市,作为一个成年人开始新的生活。但在此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去做。

在第二天的清晨,天还未亮,有人看见一个年轻的士兵骑马出了城,身后的小车上堆着三具棺材和三座墓碑。人们也没细想,毕竟经历了一场战争之后,埋葬尸体成了一件平平无奇的事。只要这些掘墓人不打搅他们的生活,他们也不会埋怨他们身上与狂欢相逆的不祥之兆。

“那时,大人们将扭曲的梦想卖给孩子,来让他们受困。
如今,我们将梦想的尸骸卖给坟墓,好让自己脱身。”

汉克在青灰色的岩石上凿刻着,他想不到该在最后一座墓碑上刻下什么字。他其实早就死了,只不过还未被埋葬而已,如同每一具孤独地在人世间徘徊的尸体一样,他已经失去了行为的动机。

“正直者”吧,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阿卡林·柏亚林纳,洛林·安菲尔德和“正直者”,三座坟冢被汉克安置在了郊外,后来每到春天,那片地上便开满了矢车菊,孩子们在那里嬉戏,他们似乎也并不忌讳这些坟墓,当他们懂得离开这块草坪时,战争已经遥远的如同幻想一般了。警觉的先知们并没有在迹象到来时保持缄默,但他们的语句也没有延缓他的降生,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地在钢铁囚笼下的兽斗中再次破碎,天穹在野心家的呼唤下,给这动荡不安的时代降下了暴风雨。

四十余年后,花朵在被履带碾碎时所放出的最后的芳香,已经完全消弭了,经历战火的石碑也没有存在的痕迹了,或许尚存不愿化作春泥的灰烬,正在世界的某处,用自身的存在诉说着这个故事。

氿月

2024/12/21 冬至

施洗者的预言

Act 1 Days of Future Past

登上萧瑟荒茫的山坡,眺望不断跳脱在远方的天际线,犹太沙漠从未显得如此辽阔。他已经忘却了故土的模样,现在自己只是捕风捉影的游子,尝试抓住幸福的影子,而且确实成功了几次。远远地,他望见一个灰点出现在远方,好象一座荒废的石堡,那是希律王的城堡吗?大抵那鲜花洋溢的道路都已化作尘土了,那富丽堂皇的厅堂也已经覆上一层厚厚的沙了。曾囚禁过他的监牢,此时不过是锈迹与石堆了。想到此时,奈拉比斯驻足停步,想要为他叹息,仔细一看,却发现那只不过是海市蜃楼。

他确实死了,他最后的预言没有实现。或许命运在预言者最自信的时候,对他也开了个玩笑吧。不错,死亡即是命运无可避免的终结。在这一方面,命运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这是他唯一的宽慰了。而从远方吹来的风中,他仿佛又一次听见,那平静声音中缓缓道来的预言。

“队长,你方才所说的希律王的皇宫还有多远?”奈拉比斯睁开双眼,一条鲜花绽放的道路展现在他眼前,一支马队正在这条路上走,只有两个人在马上,二十年前的自己,还有那个戴着镣铐的预言家。

“不远,再走几步就到了。”

“那就无必用预言与幻想对之多加描绘了,我将看见它,或者它将抵达我身旁。”

两人又一次陷入沉默,约翰盯着镣铐上的血迹和泥尘,而队长望向远端几乎被飞沙染黄的天空。

“有的时候,有一个问题一直使我迷惑,约翰。你们是怎么得知一个人的精确命运的?上天不可能主动告示你们一个平凡人的命运,毕竟普通人的命运,在时间的长河中是微不足道的;而我猜你们又没有特权去询问上天,不然就不会时灵时不灵。”

“队长啊,我不想说太多,探寻天机是我的‘命运’,命运这东西,怪异灵奇,几百万年后的预言者们要用比我所用的远远更加伟大的方式探测,但最终对于未来,还是只有几个飘渺不定的影子,若是放眼宇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瞬间。一切不过是命运的棋子,可能主在与自己下一场在永恒之前落幕,在永恒之后开始的死局。”约翰长叹了一声,缓缓地说道。

“我曾听一些异教徒说过,世界只不过是由一堆原子组成的,是在漫长时间的无序中诞生的有序,而上帝只是那第一个推动的力,在一切静止的时候,挪动了一个点,虽然不需要意识,不需要多大的力量,不需要生命或智慧来做到这一点,但是那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件,因为自此就有了决定一切发生的‘命运’。”

”命运是什么?或许只是由那一原始的推动力,与原子错乱的排列所促成事件的集合。我们的祖先食禁果,获得了智慧,学会了恐惧,他们畏惧着什么?不过是自己时刻是命运的奴隶这一事实而已,智慧之果先让你理解何为真正的自由,再让你得知是奴隶的现实。也是因此,人类在世上所有的生灵中,所受的苦难也是最大的。”

“不过纵使我有计算命运的能力,也绝不会想到,有人会在沙漠的行道上种这样的花。”约翰冷哼了一声,亚当花正盛放在路边,现在正是它色泽鲜艳的季节。

“这些花都是从罗马移植来的,是凯撒的一位大臣送给他的,为了取悦皇后希罗底,但希罗底不会赏花,就像她从不欣赏皇上给她的任何东西一样。”卫队长捡起马蹄下残破的长着棘刺的花枝。

“那为什么希律爱她?”施洗者约翰坐在马上,经过片刻的沉默后开口了。

“他爱她吗?他爱她的女儿。他爱莎乐美,只不过希罗底不愿意把莎乐美嫁给他而已,希律是一位贤明的君主,并不喜好美色,但你若是见到莎乐美,你也会爱上她的。”奈拉比斯提起她,语调都有些异样了,像脱谱的曲调。

”你去过罗马吗?”约翰扬起大理石雕刻一般的头,飘逸的卷发在阳光下闪出赤金色的光芒。二人骑在马上,其他卫兵步行,懒散得并不列队,披着厚重的盔甲随意而漫无目的地走。

“没有。”队长是一个长相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看起来并不像个犹太人,更像来自异国的贵族,那他为什么要年纪轻轻,就背井离乡,来到犹太王国呢?约翰感到费解。

“我现在向你预言:你不能够在这个国家久留,也不应当回到你的故乡去。在一个月圆之夜,你将顺着一个商队到罗马定居,久久不得回国,只有在那里,你才能够找到幸福。”预言者闭上双目,缓缓地说出预言。奈拉比斯轻哼了一声,作为回应,但那也有可能是风,他不在意。

当他睁开双眼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园子;在无垠的沙漠中唯一的一块绿洲,长着美丽的果树,开着异乡的花。灌木丛刻意做成了迷宫式的排列,孔雀们纷纷展开屏,在视觉难察的地方蚕食着,已经失去知觉的奴隶脊梁上的腐肉。

“一位国王将自己困在一个充盈着草木与怪兽的迷宫里,这又寓示着什么呢?”约翰与队长下马,登上长阶。

“我不知道。正如当年一样。”灰黑色的云聚集在一起,远端传来雷鸣。雨?已经有些时间没有下过了,甚至在自己的记忆里,在这片大地上,连乌云都很少见,下些也好,奈拉比斯想道。

“当年?”约翰用他那冰蓝色的目光看向眼前的年轻人。

“我曾是叙利亚的王储,每日月优哉游哉过着贵人的生活。有一日,我在皇宫外玩耍时,用弹弓打死了一只黑色的怪鸟,我的哥哥大惊失色,让我赶快将怪鸟埋在土中。但我在埋那只鸟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东方人和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正躲在巷角讲着价,隐隐地我看见一块刻着方形文字的石碑,我正看着,那怪鸟的尸体却化成了血水,仿佛溶在了土地里一样。”二人走进巨大空寂的石堡,队长拿起一支立在石架上的血色火把,带着约翰继续向上走。

“戴着面具的男人怀揣着石碑,慢慢靠近我的身后,他对我说:‘无须畏惧,你所预见的,都只会是你的命运。’他摘下面具,让我看向它他血丝密布但又异常美丽的眼睛。在他浑浊与分层的眼睛中,我看见大地在干裂中流出鲜血,犹太王国的军队冲破我们竖不可摧的黄铜大门。我回过神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远方传来回声,各种语言混杂的奇妙声音。

“我找到父王,说我在路上遇见一个神秘的男人,他诡异的眼睛让我看见一个导致帝国毁灭的可怕幻觉,父王从未如此害怕过,但他还是说不能进入战备状态,否则叙利亚将无法与周边国家贸易,国家将再度陷入贫穷之中。父王说血流成河的惨象不会发生,因为他会在敌军来之前投降。我和我的兄长十分惊讶,但谁也不敢在他面前反对。”队长推开白玉的大门,“请允许我先来拜见一下公主殿下,咦,不在吗?”

“午安,二位。”二人的后面,一个衣着华美的女子出现在阶梯上。

“贵安,殿下,金枝玉叶可安好?”队长止不住要看她的眼睛,不知觉地单膝下跪。

“好,很好。”公主轻轻伸出手,卫兵队长止不住地吻,而她向着施洗者好奇地望去,“这位客人是?”

约翰并不看眼前的女子,他沉浸于这个空幽宵暗的石堡的几何结构之间,不自禁地喃喃道:“什么样的人会住在这样的一个扭曲的地方呢?”

“这位是约翰,一位预言家,来自王国中部的撒玛利亚,他在信众间传道,说世界的拯救者弥赛亚快要降临到这世上了,王上觉得他的言论有些奇趣,使召他进宫来,邀他‘进言’。”队长终于放下她的手,开始显得理智一些起来。

“进言?希律王可不是一个愿意听从他人意见的人,而且除了罗马的贵人以外,此地已经许久没有能见到希律的客人了。我说得自然不包括那些一无所知的可笑的乱踱步着等待的外邦人,他们的样子倒真是野蛮。二位,我们过会再见。”莎乐美嫣然一笑,退进了白玉的门。

约翰看着三角形中杂乱地漫步的几位安息的使者,戴着头巾的沙漠行商,像几个相互排斥的原子,还有几个颜色各异的小三角形,拼拼凑凑成了一个不大一致的六芒星,他们并不在意,甚至有意回避彼此,因为他们只在乎一个目标,那就是与希律王谈事,再无什么别的。因此他们只为了消磨时间,在希律王的高堂下等候,焦急着从这令人不安的木石迷宫里离开,像未来的人们一样在结构化的几何空间中游动着避开相交的可能性,未来不过更熙攘罢了。他叹着,脑海中闪过水晶与涂上漆的钢筋的图像,跟着队长一起走上楼梯,走入一座明亮的厅堂。房间中依旧是彩绘的怪异图案,一个不断缩小的三角形,一个画中的女人捧着一张画像中的画像之类的。

“这位就是——”队长的话被一个男声打断。

“你就是约翰,那个自封的先知?”一个中年粗壮的男人,身披一件像是皇袍但怎么看都不合身的袍子。在火光下,约翰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忧郁多疑的脸,带着一丝玩味神情的诡异笑容的脸,更重要的是,那并非一张犹太人的脸,而是一张阿拉伯人的脸。约翰竟产生了短暂的迷惑,但在看见未来的图景后又释怀了。

“我是。”希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对“先知”的言语有些夫望。

“真有‘命运’吗?先知先生?”希律从王位上站了起来,面目又一次进入阴影。

“您还不如问上帝是否存在,这个问题我已经对我旅途上对我纠缠不休的阿拉伯人们解释过许多遍了。”约翰也将面容隐入阴影中,绕着沉默的卫队长走。

“那就假设它存在,你们这些人又是怎么知道它的呢?”国王不紧不慢地问。

“有时从虚无中被文字点醒而得到,有时则通过预兆和神迹。”约翰略颤抖着回答。

“比如?”

“一只怪鸟从天上掉下来,或是沙漠下起雷雨,也可以是大海被撕裂。”

队长略微起了些冷汗,看向坐在角落的王后希罗底,他估计她很快就要开口。

“那你又从什么样的预兆中,看见你所说的弥赛亚的即将到来呢?”国王又开口了。

“伯利恒之星,导星,一颗诡异的星辰,在我在沙漠中为一位神圣的人洗礼之后,异常闪烁。”施洗者回忆起许多年前他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的,第一次见到圣子的日子。

“为什么要来这里,约翰先生?”一个年轻的男人,拉着蒙着双眼的约翰,在荒野中行走。二人的双脚早已被芒刺扎穿,但约仍然热意让男人带着自己向着荒野的东方走。

“寻找一些丢失的东西。”施洗者的双眼前缠着一团烂布,衣袋里的罗马金币沙沙作响。

“可是,凭我说,能落到这份境地的东西可实在是不多啊,会腐烂的,都已在此腐烂了;不烂的,都已被拎著者们抢去了。话说先生,您是个施洗的吧,但你的钱怎么这么多?”男人问。

“我可是同时给帝国与王国缴税的,从不昧着良心赚钱。你知道沙漠里,离此不远,有一座古井吗?”约翰问向那个男人,“把我带到那儿就行了。”就足够了,他这样想,如果仍不成功…

“知道了,若是你告诉我目的地,而非随意地报着令人不知所云的方向与路径,我们早就到了。”男人的语气平谈中透着一丝抱怨,“不用送你回去,对吧。”

“不用。留我在原地吧。我已经从风中的沙粒粗细,辨认出它的位置了。正在前方,不偏不倚,你走吧。”他听见脚步声,金币撞击的声音,男人为这一桩美差感叹的声音。

“看来,命运这次也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被激起一丝连漪。”他去了一块石头进入水井,没有哪怕一点声音,与他之前每次来这井边的时候都一样。于是,他又一次转身。

“朋友,朋友!请等一下,不要走。请告诉我,这是否就是那传说中所罗门王在沙漠开出的井?”一个年轻的犹太男人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像穿过云雾吹来的清风。

“啊,这正是。可是这已经枯竭许多年了,而我失去光亮的双眼,却需要它的救治。我恐怕还要等无数年的时间,使井水复生,神迹出现。”约翰哀伤地说。

但男人将手杖插入沙地中,施洗者听见一种落叶沙沙的声音,紧接着是令他渴盼已久的泉水的声音,他不敢相信地解开双眼前的绑带,仿佛已经恢复了视觉。

“你无须再等待了。”男人平静地说,“我是拿撒勒人耶稣。”这宛如沉默的声音,在沙漠中留不了多久,但是将在未来的数千年内,在施洗者约翰的耳边永恒地回荡。

约翰用清水洗着久闭的双眼,仿佛看见眼前有一道朦胧的光,以一种怪异的纹路带着他在意识中游历于星海之间,最终到达一颗最美丽的星辰的身旁,那是无数个光圈环绕着一个金色十字形在旋转,从光圈中,他看见人们的过去、现在和将来,而自己的光圈,是与十字架最近的那一个。

他将意识从星辰中挪移出来,复归原身,才发现自己刚刚魂魄离开身体时看到的星辰,在空中闪烁着,直指着星天下的耶稣的身体。他正在用不知哪里来的木头烤着火,约翰慢慢地走近他,在他面前跪倒在地:“来自拿撒勒的耶稣啊,我应该怎么答谢你?”

“你是唯一一个可以为我做这件事的人,唯一一位在人间行走,灵魂却在天国的人。约翰啊,我要你为我施洗,为你我所信奉的上帝的儿子,也就是我,施以洗礼。”

“在这里?”风声戛然而止,约翰看向耶稣,但耶稣并没有看向他。

“在所罗门的泉水旁,是的。”耶稣望向了天空,“再无什么别的人可以为我做这件事,哪怕是我的父亲也不行。恐怕我已预知这一切都不过是一种预演,用水洗净人的身躯,用血洗刷人的罪孽。”

Act 2 Moving in a Mysterious Way

“真是荒唐啊,神迹?竟然真的有人相信这种骗人的鬼话吗?”希罗底突然尖声细气地叫起来,希律王骤然变了神色,但是却并不敢说话。

“我无需说服你们相信事实,因为事实是不言自明的。”约翰平静地说道。

“你这么说的话,我觉得你妖言惑众,也不需要证明,因为这就是‘事实’。你篡改教义,欺骗民众,破坏王国的秩序。”希罗底露出了笑容,像一朵凋谢的花,瘆人到仿佛要将空间撕开一般。

“你是所有人中离真相最远的人,耶洗别啊,你欺骗自己,你明明知道很多关于命运的事情,却要逃避它。我想,那是因为你那不干不净的权力的来源腐蚀了你。你看,你的丈夫在命运的另一头等着你,我想你很快就要见到他了。”

“命运的另一头?我的丈夫?你难道是在我们神圣的厅堂里诅咒希律王吗?你难道觉得我的丈夫作为我权力的来源不干不净?”希罗底的叫声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你看,预言其实很有趣,奈拉比斯。语言可以是模棱两可的,但无论如何解释,它一定是对的,无论以什么方式解读都很正确。这个女人曾经有过两位丈夫,而这两位丈夫都很快会在命运的另一头等着她,只是其过程不明而已。恐怕,结果是一定会到来的。”约翰并不搭理希罗底,转过头对王子说。王子略有一丝惊讶,他并不记得自己何时告诉过约翰他的名字。

“你娶这荡妇是不合理的,这乱伦会招致你自己的灭亡。你会在你自己的疯狂中死,在众叛亲离之后。”约翰对希律王发出最后的警告。希律站起身,指向约翰,“我问你,——”

“把他押到监狱!”希罗底怒目而起,打断了她的丈夫。

队长不知所措,看向约翰,约翰说:“那我便去监狱,或许命运早已注定,你们永远无法听到完整的预言。”约翰昂首阔步走出厅堂,奈拉比斯只好带着他走向城堡之下的监狱。

“你真是个疯子,希罗底,你怎么敢在外人的面前打断我要说的话?而且这个约翰不简单,一般人是讲不出这种话的,我现在确信是神将这些可怕的话塞进他的口中的。把他关起来,剥去他的自由,肯定是与神意相悖的。”在队长带着约翰离开之后,希律王摇着头,弹着指尖,将身子浸没在阴影里。

“我还觉得你是疯了呢。他说我们二人的婚姻是乱伦,说我是耶洗别,说你注定会因为娶了我这个‘荡妇’而疯狂至死。还胡扯什么神迹,他分明就是一个这片土地上盛产的骗子,你还想与他说什么?”希罗底还是非常愤怒,质问着希律王。

“我当时在想,直到现在也在想,万一那预言是真的呢?”希律王用冰冷的眼睛看向希罗底。

“是真的又怎样?人终有一死,他就算真的会预言,不还是进了我们的监狱?我们如果要他死,他千方百计也逃不掉。这难道不又是一个他什么也算不出来的证明?对了,我刚留意到,奈拉比斯看这个假先知的眼神有些异样,就莫要让他做监狱的守卫了。”

“奈拉比斯?我觉得他作为我培养多年的卫队长,是最适合的守卫,你无须多言,他陪在我身边服侍我的时间比你和你的女儿还久。他刚才的异样,也许只是因为这个先知对他说了一些让他恐惧的话吧;我能体会那种感受,因为我现在也感到了一种无力,或许正因为畏惧遥远或切近的未来,人会犯错或是说走入命运的陷阱,让本来可能的行动失去意义,但或许如果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发生的事情的话,一切都没有意义也说不准。你走吧,希罗底,我想你有事要做。”王后缄默着离开了厅堂,国王点燃一盏烛火,双眼像刀剑一般刺入墙上不断运动着缩小的诡异的三角形里。

约翰和队长走下螺旋的石楼梯,卫队队员们和犯人们都向队长行礼,似乎队长很受这些他监管的囚徒欢迎,约翰留意到,当队长走过后,他们又很快变得颓废或懒散,像冰块在一瞬间内熔化成水一样。或许只有威严和谦卑的慈爱,才能够做到这一点。

“我曾在约旦河为很多人施过洗,讲过道。在一次讲道之后,我在荒野上睡去,却发现突然没有了视觉,并不是单纯的黑或者暗,而是没有感觉,一点也没有。但我坚信祂会来拯救我,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预言者,他预言我将在一口甘泉中找回自己的视力。后来我打听了很久,然后有一个给我传道的异乡人与我说,在他的故乡有个传说,所罗门曾经开出了一方泉,那泉水可以医治人的残缺。我第一次去那井口时,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我站在古井的旁边,却得不到甘泉,我让原先引着我走路的人来帮我,那人说泉水已经枯竭了。”约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叹息着走进牢房的门。

“我只能相信预言,但每一次去,我都只能感受到不甘和不公。为什么那些恶的人可以拥有健全的身体,不可计量的财富,甚至高不可攀的王位?我并不觊觎它们,我只是很好奇,为什么应当得到的得不到,而不应得到的人却占据着所有。”他席地而坐,奈拉比斯静静地在他的身旁坐下聆听。

“我开始发现自己对祂的信仰发生了动摇,于是我对我自己讲道,神行事有自己的法则。我依旧每一年都去那泉水旁看看,久而久之,我快要忘了视觉是什么了,但在我的脑海里,它是一块墓碑的形状,将来我将要带着一切的希望和失望葬在那里。”

“直到我最后一次来到那泉水旁,祂让祂的孩子现身,用泉水洗净我的双眼。我看见指向伯利恒的明星,从它的光耀中看见无数人的命运。奈拉比斯啊,要相信祂是善的,因为祂从来只给予,不掠夺。”约翰的双眼散发出光芒,仿佛他的双眼能够透过石堡和时空的屏障,看见数十年前明亮的伯利恒之星。“孩子,你终将摆脱你的过去,渡过这条河川。”

“我不知道,或许你是对的,但又或许我是对的,我一直活在悲惨的境地中。”队长淡淡地说道,“希律·安提帕即位那年,我父亲告诉已经年长的我,我父亲本打算在战争开始时开城投降,以此减少伤亡。但是我敬爱的兄长在得知战争即将来临的时候,瞒着我们带着一支军队到了国境。”

“希律的军队被他击溃,我的哥哥恢复了理性,带着凯旋归来的军队回到了国都。人们都欢迎他,将他当作英雄,庆祝他的胜利。但是罗马的军团没过多久就到了,希律带着他们将城市付之一炬,并将许多男女带到他的王国做奴隶。我的兄长自杀了,我的父亲被驱逐到了遥远的东方。而我,希律看中了我,他让我认他为父亲。”

“为什么?”约翰的语气中并不展现困惑与不解,但这句疑问几乎是在队长话音刚落时就说出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儿子,他年轻时候的荒淫无度让他在青春散尽之后失去了能力。那天,他站在曾是我的国民的奴隶的背脊上,让我做他的儿子。但我拒绝了,我知道我可能会死,但是我做不到改易我的姓名,做完全的另一个人。我的父亲和我的兄长离开了我,我是这家族最后的延伸,尽管如此,我仍然做不到苟活。”

“但希律并没有展现出我预想中的愤怒,也没有让我死,他让我跟他到他的王国,做他卫队的队长。我便在卫队中和那些比我年长一倍的我的下属们一起过着平静的生活,我试图忘掉过去。直到有一天,希律让我到厅堂来,让我拜见他的新王后希罗底和公主殿下。”他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讲了下去。

“那次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见莎乐美殿下,我用言语无法描述她有多么雍容华贵,有多么倾国倾城,我相信无论是在过往的叙利亚王国还是在当下的犹太王国,都不会有比她更美丽或可爱的女人。应该说,我那时沉浸在过往太多了,我忘却我其实已经成年了,忘却了我这样流离失所的人还有爱的可能。但我突然又想起来了,是她提醒了我,我已经渴盼成熟了。”

“于是我趁希律和希罗底离开去罗马时,在一天的夜里便来到她的房间里,向她求爱,不顾一切,言辞非常的露骨,因为我完全不知道爱是什么,我也相信,或者说我也愿意去相信这个久居深闺的美丽女孩也不知道爱是什么。并且她可以教会我,我也可以教会她。于是我怯懦地对她说,我爱她。我没有说原因,我没有说其他任何东西。她并没有像我预想一样的害怕,相反,她笑了起来。”

他能回忆起那是一个寂静的夜晚,宾客们都离开了,希律王与王后也离开了,卫队的队员们都已经入睡。他推开白玉的房门,公主正坐在床上,一丝不挂。

“奈拉比斯,奈拉比斯。”在听完卫队长的告白后,公主仍然止不住地笑,“在这一块,你还是太单纯了些。要我说,你为你自己选的情敌有点可怕,为了你的小命,你还是不要与他争抢我。”

“情敌?他是谁?”奈拉比斯跪倒在地,用叙利亚人深情的双眼看向在月光下如同被冰霜覆盖的高洁的公主,仿佛白玉大门内的房间与尘世绝缘,她美的仿佛上天派来拯救他的天使。

“希律·安提帕,我的父亲,你的王上。”莎乐美微微一笑,说了出口。

“怎么会?怎么可能?他可是你的父亲啊!就算……无论如何,他作为一国之君,干不出这种事吧。”奈拉比斯难以置信,他仍旧看着她的眼睛,却感觉有些迷离,总感觉自己丢失了什么东西,仿佛一切事物都无比清晰,但自己却看不透。有一层看不见的雾,挡住了自己看见显而易见的真相。

“我的母亲,希罗底,是原先他兄弟——也就是我生父的妻子。你还以为他干不出来这种事情吗?照我说,他可真是个乱伦的惯犯呢。”奈拉比斯依旧大惊失色,不知该做什么,在公主的大笑中跑出了房间。后来他还是没有放弃与她的单方面恋情,二人逐渐熟悉,但离生情还差很远。

“奈拉比斯?你以后真该少来些,母亲已经……”莎乐美打开房门,却是母亲希罗底从父亲的厅堂走了下来。莎乐美怔了一下,走向了窗畔,希罗底让周围的守卫退散,关上了房门。

“现在你的母亲遇上一个难题了。”希罗底轻轻地说,像对死人说话一样,“那个施洗者约翰,他说我与你父亲的婚姻是乱伦,还诅咒我必定与丈夫早死,我想要让他先去死。但希律这个废物太软弱了,他不敢杀了这个约翰。”

“我明白了,母亲。我会帮你的,请告诉我该怎么做。”听到“杀”这个字眼,莎乐美的心微微振颤了一下;尽管如此,她嘴尖的词句犹能跳脱出来,如同一个经过排练的演员。

“你只需要做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你的父亲今晚会在宫内宴请罗马的贵客,他们必定会点名看你跳舞,毕竟希律吹嘘过你的舞蹈很多次了。而你要向他要求一个礼物,他自然会答应你,舞毕再告诉他,你要施洗者约翰的头颅。这样他在宾客的见证下,他就不得不兑现承诺。这样的话,羞辱你母亲的伪先知就会为他的言论付出代价。”希罗底将计划全盘托出。

“好的,我明白了。母亲。”莎乐美望向远方的天空,思考着自己为何总是在被操纵中,干着不情不愿的事情。仿佛从出生起,她就时刻是父亲与母亲的谈资、笑料和棋子。而他们如果想要,也可以随时背叛她,就像她的母亲背叛她的生父一样,就像她的父亲背叛他的兄长一样。仿佛她那傲人的美貌也不是她的,而是属于父亲和母亲口中的,而是属于王国的,甚至是属于来自遥远的罗马的贵人们的,但不会是被锁在闺阁中的自己的。她究竟是谁?她忽然想起约翰,想起他那冰清玉洁的皮肤,想起他那可以预言事物的双眼——不,她从未见到过那双眼,所以与其说是“想起”,不如说是“想象”,少女幻想着他从荒野走来,沾染着荒草和野花的气息,论述着不为庸俗者们接受的出世的学说,在清澈的约旦河边给人们施洗。

不知不觉在思考中,她仿佛爱上了约翰,她和队长一样,都对爱没有哪怕一点的认知。过早的成熟和宫廷的约束让她失去了学会真正的爱的机会。她爱约翰,但她实际上爱的是约翰代表的自由。是啊,约翰可以看穿命运,不会被任何人利用,不像自己,被丢到各种环境中,对于未来一无所知。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与他人彼此掣肘着的社会的一部分,国王也一样,王女也一样,并没有什么差别。但像约翰这样的人则不同,他可以完全的脱离这个令她作呕的社会孤立生存,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想到这里时,她决定在那一刻到来之前,要见一见约翰。

“你觉得他的预言是准确的,奈拉比斯?”希律王用自己那涣散的眼神看向跪在厅堂门前的奈拉比斯,在面临真相的时刻,他其实很平静,“那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呢?”

“我想到一种可能,或许能够帮陛下逃避死亡。陛下可以让约翰帮你预言死亡的方式,通过这个信息来规避死亡。虽然不一定能避过很久,但值得一试。”奈拉比斯还是跪着,他的头颅沉入厅堂内深邃的阴影之中。

“你可真是替我着想啊,我的队长。能向我提出这样的建议,也很有勇气。我会接见他,然后将他释放,但今天不行,他已经沾染了牢狱的气味,不能让晚上将至的罗马的贵客们在我的厅堂内闻到这种气味。这是待客的基本礼节,奈拉比斯,作为我的……,反正你迟早要学到。”希律王淡淡地说道,抚摸着墙壁的细节与纹路,突然仿佛想到了什么,仿佛听到了死神召唤他的声音,他的灵魂和身体开始震颤起来,“对了,奈拉比斯。”

“王上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奈拉比斯正要走,去见狱中的约翰,他便回过头去看,看见了那挣扎着的君王,“陛下这是怎么了?”

“我在想,如果有一个人,他很年轻,不分善恶,在那时候掌握了莫大的权力,干了一些荒谬罪恶的事情。但在后来意识到是错的时候,忏悔与禁欲,几乎过着苦修者的生活,也用痛苦的无意义的思考来惩罚自己。这样的人可以被原谅吗?或者说,这样的人可以得到拯救吗?”希律王用长长的指甲刻着墙上的纹路,疯狂地画着三角形,他想要进去,好像一个无限小的空间可以让他暂时摆脱他自己对自己道德的审判。

“王上啊,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当一个人想要祈求他人的原谅之时,所祈求的那个人,若是活着,事情会好办一些。”奈拉比斯看着希律王那焦虑不安的样子,不禁也流出汗来。

“你走吧,奈拉比斯。谢谢你的答复,谢谢你的建议……”希律王走回一旁的椅子旁,重新坐上。奈拉比斯带上了门,挡住了从外界渗透过来的即将落下的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

“你来这里做什么,耶洗别的女儿?”莎乐美打开了约翰牢狱的门,而约翰并不看她和她身后射来的阳光。他在想他唯一困惑的一件事情,一个他命中注定但又不可能达到的事情。

“我来看你,因为我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莎乐美尝试用手触碰约翰的脸,但约翰迅速地避开,“我的母亲要借我和我父亲的手杀你,只因你的话语,在她眼里是最大的侮辱。”

“杀我?但这又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若只是想与我说这个,就请走,就不要用你的手触碰我,你所追求的,我这里并没有;我所想要的,你也不能赐予我。我与你们许多人就像走在天宇十字路上的两颗繁星,唯有短暂的交错,不得有太多因果。你若是想要有人恕了你的罪,你就到加利利去,那有一位在我以后来的,能力比我更大,我就是弯腰为他解鞋带也不配。你就祈求他的宽恕。”约翰突然站起来,将莎乐美逼向门口,从黑暗中的模糊到靠近牢门时的清晰,约翰的面孔逐渐从幻想和影子的混合变为现实,莎乐美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形销骨立的男人,越来越沉浸于其中,他的眼睛闪着光芒,仿佛里面有一颗星星一样。

忽然约翰的身子疲软了下来,就好像一个猎人,终结了数日的围猎。他不理解为何命运的安排如此诡异,他不敢再看未来,他将双眼闭上,将莎乐美推出了牢狱,关上了牢门。刚刚约翰看着伯利恒之星,看见了一个关于死去世界的梦,他很想要告诉她,命运决定她去不了任何地方,她很快就会死。但冥冥之中,有着什么东西,在阻止他开口。

“我会拥有你的,约翰。只因为这世界上只有你配的上我,所以我一定要将你占有。”莎乐美说着,走离了牢狱。她几乎刚走,奈拉比斯就走进了门。

“她没有注意到我,我听到了你们俩刚在说什么。希律王会保你周全的,我与他说过话了,你很快就会被释放,只要你为他做死状的预言。”奈拉比斯向约翰说,语气中隐隐的含着一丝落寞,约翰听到有羽翼拍打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们要来了,在此之前,我做了两个对自己的预言,奈拉比斯。我这一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预言,靠近点,让我讲给你听。”约翰仿佛在莎乐美离开后的某一瞬间变得尤其虚弱了一般,他让奈拉比斯靠近他。奈拉比斯见过很多将死之人,他的直觉告诉他,约翰非常虚弱。

“这么说吧,一个告诉我,我将会千年不死;还有一个告诉我,我将会在今天晚上被希罗底的刽子手杀害。”约翰摊开手,虚弱地指向门口,“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两次占卜的结果竟然会如此冲突,看来是命运有意让我无法看穿这一切了。真相快要到来了,你千万不要为之辗转难眠。你的命运已经注定,而我的命运快要迎来终结,最终我们都会因此得到幸福,这是你过往以为你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所以你……释怀吧,不必为了我的性命奔走了,等到命运到来的时刻,你自然会懂得。宴会要开始了,你上去吧。我不知在我生命的最后该说什么才好,除了这些以外,就只剩下沉默吧。”

在施洗者的注视下,奈拉比斯推开狱门,走向即将落下的太阳的余晖。约翰蜷缩在没有光的角落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他没有听错,刚刚是死亡天使在外面拍打着翅膀,他是来带走自己的。那看来,果然第二个预言是对的,自己在死前意识到的最后一件事,或许是自己技艺不精。他突然觉得他的命运有一种诡异的幽默感,于是开始从容地笑了起来。

在这象征着犹太王国权利的宫殿里,希律王还是身穿不合身的王袍,希罗底还是扮演着王后的角色,莎乐美也身穿着节日的盛装,他们与卫队欢迎来自罗马的姗姗来迟的客人们,尽管客人们注意到了,几乎在这宫中所有人的脸色都很苍白,仿佛被某种疾病缠身。宴会很快就开始了,莎乐美坐在她的父亲旁边,坐在高台上,对于食物、饮料、宾客和他们带来的奇珍异宝几乎没有什么兴趣。

她在想她究竟是爱他的肉体,还是爱他的灵魂?如果将他杀了,自己还能够拥有什么?自己还能够拥有他吗?她所不知道的是,她的母亲已经下令让刽子手们提前杀死约翰,她的选择无关紧要。

坐在下方的奈拉比斯仰起头看向她的眼睛,他多么希望她能够看他一眼,哪怕只是蕴含着那少女千丝万缕温柔的一眼,都足以让他放下约翰的预言中,他前去罗马所能够得到的幸福。哪怕这份爱有多么危险,他都敢于去尝试,或许他一直知道公主不爱自己,或许这是事实。可是她的心中只有约翰,她眼中唯一与她一样冰清玉洁的约翰。此时奈拉比斯落下了眼泪,他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完全释怀,但或许开端就是现在。只有早些放弃不属于自己的,才有可能到达命中注定的幸福。

“希律陛下经常提起的莎乐美小姐,今晚在吗?”一位凯撒的大臣在宴会进行到一半时打破了良久的沉默。

“当然在,当然。”希律拿起金杯,喝了不知多少杯酒,几近要连自己究竟是醉是醒也不知道了。

“久仰大名了,公主的美名在整个大陆都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我们听说公主殿下会跳一种七层面纱之舞,”大臣对莎乐美说着话,却看向希罗底,希罗底微微点头,打着手势,他便接着说下去,“不如今晚为大家助助兴,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好,我替她答应了。莎乐美,你尽管跳吧。按照惯例,你可以向我讨一个你自己喜欢的礼物,只要是我所能给你的,我都给你,就算你要我国土的一半我都给你。”红酒数杯已尽,希律王的面色也变得红润了,站起身来,走到莎乐美背后。

“好的,我明白了,父亲。”莎乐美走到月光之下,跳起了七层面纱之舞,她还在想约翰的生死,所以她那宵暗的眼神显得相当空洞,如果仔细看,你能发现,在七层面纱下,她的身体在月光下有时仿佛游散着一样,有时又像是希腊的女神雕像一般充满线条。她是一种天生的诱惑。奈拉比斯看向酒杯,却发现酒杯里也仿佛倒映着她的影子,或许她已经顺着月光映入了每个人的杯中,给美酒赋予甘醇。

行刑人来了右手执着斧子,左手执着银盘,约翰从容笔直地站着,此刻他听不见死亡天使的声音,他在想他去哪儿了,难道他并不是来把自己带走的?

“跳得真不错啊!那么,我亲爱的女儿啊,你想要什么呢?我现在就兑现承诺,将礼物送给你。”全场为她喝彩,希律王非常得意地看向莎乐美那空洞无神的眼睛。

“我要约翰的头!”希罗底几乎快要替自己的女儿说出来,她已经提前告诉了她女儿一定要这么做,不可能会有错的,她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愉悦,因为她即将品尝到复仇的滋味。

“我不知道我要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莎乐美几乎要哭出来,痛苦地说道。

“希罗底,这就是你的女儿啊,希罗底!你们听听,在这厅堂之上,还能有比这更富有哲理和智慧的答案吗?我亲爱的宾客们啊,恐怕是你们,也恐怕给不出更好的答案了吧。”希律王哈哈大笑,其他人都感到惊恐,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希罗底悄悄唤来侍卫,让他们将莎乐美带回阁。

“给不出了,给不出了,我亲爱的陛下。”大臣害怕地看向希罗底,而希罗底的眼神却出乎他意料的平静,甚至带有一丝玩味和高兴。

“我曾经是个瞎子,我给人们讲道,在约旦河边。有一天有个人问我,真的有天堂吗?然后我说自然有,然后他就花钱找了一位不信教的屠夫,把他杀死了。那段时间,我一直很热爱做梦,因为我可以在梦里幻想我还有视觉的日子,直到那天,我意识到,梦也可以是很可怕的。我梦到他死了,他的灵魂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哭,我闻见那眼泪里有铁锈味,简直不知道是血液还是眼泪。我请人把我送到他家,却发现府里正在给他办葬礼。人们都在为他流泪,在那时,我突然想到——”

或许追求生时的幸福,要比追逐死后的极乐,多多少少更善一些。

他没来得及说完,他的头颅便已经落地。行刑人走上台阶,将带血的头颅,用银盘呈上。希罗底露出了笑容,仿佛这颗头颅是一种祥兆。而希律王的面色,则变得煞白,又在辨认出那头颅的所有人的时刻变得铁青。美酒带来的短暂的青春的感受,如今已经逐渐散去,皱纹像标记着他死期的刻痕一样,逐渐地从看不见的角落又一次爬上来。

Act 3 Crusade for the Promised Land

“所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王子先生?你又是如何到达罗马的呢?”德鲁苏斯的语气略为轻佻,当然那份轻佻也已经受了抑制,毕竟他的内心也有对这个异乡人饮酒本领的敬重在。这位在酒后自称来自叙利亚的王储的人的衣着并不光鲜,话多的也不像罗马人,而且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农神节。但他的故事,确实比不少吟游诗人讲过的史诗还有意思,他想再继续听听。毕竟他知道,听起来越耸人听闻的事情,越可信,因为人类是无法编造出完全处于自己认知之外的东西的。

“希律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暴怒和绝望,仿佛他逃脱死亡的希望在一瞬间出现又迅速破灭了,像被蛇含在嘴里,还能勉强看见外面的景色的的青蛙一般无助。他将希罗底关在‘深洞’里,据说那房间有一些他用于冥想的图画,外人是不让进的。我在那之后也只进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去送饭,她第一次对我说了一声,‘谢谢’。”

墙上刻满了蛇,以自身的首咬着对方的尾,像是一个循环。和他数日后第二次进入时,希罗底尸体的姿势一样,他依稀还能想起,她似乎强行扭断了颈椎来达成一个看上去近乎完美的圆。在尸体的外围,用血重复描绘着墙上的符号和图像。

”只有有所原因的事,才会发生。对于有些事情来说,开始就是终结,终结就是开始。“这是卫兵转告给他的,王后的遗言。转达了这些话之后,卫兵们什么也不说,只是摆出了一副最板正的架势,将枯萎的金枝玉叶置在铜棺中,搬向沙城之外,走向更加荒芜的墓园。

走在他和约翰来时的道上,奈拉比斯忽然回神,看向那鲜花,好像它枯萎了一样。但它仍然还是开放着,绚烂地开放着,并不随晴雨而变,更不随人而变。人们只是想当然的,用自己的思维,去以为很多事物罢了,与其说是以为,倒不如说是希望。希望花能共情人,为逝者凋落;希望天能不下雨,少一点麻烦……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好了。”奈拉比斯看着卫兵们将铜棺埋在沙中,隐隐的望见远方的城堡,结构和线条都不甚明晰。本可以百般不同的灰色,被夕阳垂来的光映衬为相同的黑。

在约翰的眼里,这座富丽堂皇的城堡是不是也像视线尽头的几个黑点呢?在他的眼中,是否一切华美绚丽的宫殿都只不过是历史上无足轻重的小小的石头堆呢?他知晓很多未来的事物,知晓“命运”,是否因此,对他来说,一切的行为都是无意义的,哪怕是他自己的预言,哪怕是王后为了杀死他而作的如此多阴谋?

他突然生出一丝希望来,既然他对于自己死亡的预言是准确的,那会不会,他也能像预言里所说的那样活上千年?他想起约翰的头颅被装在银盘里端上来时,他的眼睛仿佛看着所有人,仿佛带着一种威严在审判,但这并不是属于约翰的威严,而是属于逝者的威严,他后来才明白那种宽泛也只不过是尸身上瞳孔的涣散而已。当他将施洗者的双眼合上时,那种威严融在了风里,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仿佛在一瞬间消逝了,他只感到孤独。石堆横塞于黄沙之上,如果没有人来的话,很快就被湮没在荒茫中了;自己的父母可能正是如此地被掩埋了,整座城市的人也被杀尽了。自己被带走的那天,罗马人的马蹄将道路染成了血河,大地的裂缝中,还传来哀鸣,他现在仿佛还能听到。

奈拉比斯一行人待在冢前,快要看见月亮升起来,他幻想着沙漠的样子,想着沙漠将要像湖面一样在风拂过之后无限次回归水平,又将要再无限次回归为起伏的波形,他想着湖面上,倒映着皎洁的月光的样子,想象着自己漂浮在水上,在光之中舞动。说到那光,月光其实不亮,其实一切在那时都是暗的,有种他想象中,创世前万事万物都还是朦胧不定那时候的样子,他看到女神的样子。为何总是女神呢?

他不动不倚,任由波纹将自己推向不同的方向,他感到一切都还是灰色与青的混合,故乡的大海是青灰色的,故乡的天空是青灰色的,溺于影中的森林也是青灰色的,记忆和现在融合成了一种那个时代的人没有见过的,无论如何他也描述不了的青灰色。他感到那约翰身上曾经有过的涣散。

他们一行人走向希律的宫殿,到宫殿的时分世界已经没入宵暗。他感受到女神在抚摸他,这是他过去未曾感受过的,仿佛在提醒着他,他的行动已经并非完全意义上是他的思维所能够控制和理解的。确实,他并不能够理解,为什么眼前的石棺已然空空如也。

他离开了?是仪式提前举行了,他们将棺中的身躯挪走了?难不成是他复活了?奈拉比斯忽然兴奋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既然约翰的最后的预言有可能是同时正确的,那自己未来的幸福,好像也有了保障一般,他感受到一种焦灼感,自己仿佛在蜕皮重生,他感到脱离了过去三向的引力,正在走向自己本应得到的应许之地。

“奈拉比斯!奈拉比斯!奈拉比斯!”希律王跪在台阶上喊着,打破了宫中的寂静,他的声音被风带到三角的每一个角落,奈拉比斯看向希律王,他从未见过希律如此憔悴的样子,已经与他在战场上见到的那些尸体不再有什么区别。

“我的陛下,你要我为你干什么?”他本可以对灭国仇人置之不理,但他还是将心中的善意说出了口。他究竟是在干什么?这究竟是不是属于自己命运的一部分,为什么他会这么心痛,为了一个毁了自己一切的可憎男人。

“我的女儿,我那侄女,我那情人,无论她对我来说是谁,她与她母亲一样背叛了我。她与约翰私奔了。我求你,若是你心中曾有一刻想要认我为你的父亲,就为了我去从莎乐美的手中,把约翰的遗体从她的手中夺回,延缓我命运的审判。我这空洞荒凉的一生中,伤害过许多人,但唯独对你,我是问心无愧的。我驱逐了你的父亲,但我愿意作为你的父亲;我率军夷平了你故乡的王国,但我也同样愿意继承给你一个更大更好的犹太王国。我请求你帮助我……帮帮我吧,在这种危难时刻,请不要放下你的怜悯之心,或许这就是结局,而迎来结局就是君王犯错的代价。”犹太人的国王跪了下来,皇冠掉在了地上。然后他听见奈拉比斯唤来卫队的武士,马蹄声向远方蔓延而去。

大漠苦涩的风间,卫兵们向着西方追赶着,奈拉比斯又一次在月光下看见那个充满线条的美丽胴体,只不过在他的眼中,更加像是一具尸体。美人带着注定不会属于她的那具遗体以一种美丽柔软而细弱的姿势逃离,在月光下像一个黑色的影子,又在无限地向冉冉升起的圆月靠近,她的行迹像一根黑色的线一样在牵引着月球向她靠近,赐予她更多的疯狂。

“若是仍心存迷惘,就不要掷出长枪。”奈拉比斯看着,右手摸向背后的长枪,但左手又将右手摁住,他还想多看她一眼,就只需要一眼就够了,此时他右眼突然瞟见一个诡异的身影,与其说是瞟见,不如说是一听到这声音,就想到了一个身影——一个他不熟悉、不认识但却知道的身影,他在某一瞬间出现在他身后,嘴里还念念有词。

“你……你又是谁?”奈拉比斯一边向着莎乐美逃离的方向加速,一边问道。不知不觉中,他把自己的坐骑加速到最快,将身后的卫兵们甩得更远。他想要与这个身影说话,但是它消失了,在消失前,奈拉比斯看见他的眼里闪烁着青白色的星光。

“约翰,约翰……于我而言,你究竟是什么呢?你是我对于自由的最后的想象,是我对于这污秽的人间的最后留念。我曾经在梦里无数次对你说过,我在这个世界上只爱你一人,我只爱你一个人……我渴慕着你的美;我饥求着你的肉;酒也好,果子也好,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除了你,不能满足我这种欲望。我现在如何是好呢,约翰?河水也好,海水也好,不能浇灭这种情热。我本是一个公主,你拒绝了我,将我推向远方。我本是一个处女,你把我心里的贞操夺去了。我本是很贞洁的,你把我的血脉里满点着情火。就连死亡也不能把我和你分开,因为爱情的神秘远远高于死亡的神秘,约翰。”莎乐美赤身裸体,一边亲吻着约翰的双唇一边说道。她疯了,几乎要将他的嘴唇咬下来,要将他吃掉,彻彻底底地占有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的爱欲了,她想要将他吸收,想要他成为她的一部分。

奈拉比斯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最后的瞬间,他心烦意乱,在恍惚间松开左手,长枪从右手中飞出。他看见两具尸体倒在血泊里,头咬着尾,与她母亲去世的时候的不同之处在于她没有扭断自己的颈椎,而只不过以最舒畅的姿势弯曲着自己的肉身,和约翰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形,如同天上的圆月一般。他听见死亡天使拍打着羽翼,带走了公主污浊不堪的灵魂。他记得自己的父亲曾经在观月的时候告诉过自己,月亮的圆缺代表着疯狂的程度,而此刻它无比圆盈,血色满溢。

当卫士们赶来时,他们只看见奈拉比斯捧着莎乐美血肉模糊,已经看不清面孔的尸体,其上还插着一把淌着鲜血的长枪,而他将约翰的头颅和身躯置入了棕黄色的麻袋里,明月仍高悬着,苍茫的大漠处于明与暗之间,被大风扬起的沙尘,此刻像一层朦胧的白纱,像少女丧服上的点缀。奈拉比斯骑上自己的马,走上归程,马蹄将其下的大地沾染上血液,宛如一条干枯的血河,通向希律王的城堡,他想,他无必用预言与幻想对之多加描绘了,他将看见它,或者它将抵达他身旁。

于是在他再次睁开双眼之时,他看见宫殿地上血淋淋的十字和六角星,连结上自己血色的脚印,他感觉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有些过于不清,仿佛空间成了一块黏糊糊的液体,飘忽不定。他看见从空气中扭曲出几个红色的字,它们飘过眼前,都是Zagan,Vapula,Bathin,Zepar之类;他看见神婆们在绘着孔雀尾羽的马,被一只长着美女脸庞的公羊头咬着的蛇尾,猫头鹰翅膀,并且将他们用鲜血画出的几何图形合在一起,整个宫殿中充满着铁锈味。卫士们与仆从们都不敢说话,就连罗马的贵人们都选择保持沉默。

“陛下,”他将袋子中的遗体拿了出来,斑斑血痕犹注目,众人都吓得不敢吱声,他将它递给神婆们,他的声音带着颤抖,“我带着他的遗体回来了。”

“奈拉比斯!我的好奈拉比斯!”老国王的声音也带着颤抖,他走下台阶,和奈拉比斯在月光下相拥在一起。但是奈拉比斯感受到的并不是他欲图带给自己的父爱,而是一种空洞虚无的感受,但他越是意识到希律欲求补偿,他的罪孽就显得越深刻。他无法同情希律寻求救赎的感情,他知道希律想要在自己身上找到一个更加圆满的家庭,一个更爱他的家人,但是自己并不是他所寻求的人,这点他究竟知不知道?不重要了。

“夜已经晚了。这几日的重负使我们无法同过往一样平静地活着,我现在只想要休息,只想要睡眠,哪怕我不会再次醒来……”奈拉比斯放开国王,走下台阶,将战马牵向马厩。

“那么,通灵者们,开始吧,让死去的圣人说话,让他回答君王的问题吧。”一个没有双眼,长着胡子的,看似是这群通灵者间的领导者的角色,从袋中拿出头颅,将其抛向宫殿的中央,仪式开始了。随着他们的吟唱,宫中的三角形的中央被割出一个个圆,一个为首的男子拿出一本黑色的厚书,纸页几近崭新,恶魔刚刚在上面写下了她的指示。

“我究竟会怎么死?何时?何地?又是何人要将我杀死?”他在心中想着,却还没有发出声来,因为他不敢。

神婆们的呼喊声盖过了远方的马蹄声,她们长着胡子,却发出女人的声音;在仪式中一个接一个倒下,用手握住上一个倒下的人的脚,同时血的符号和文字开始发光。恶魔们从血肉的绘图中的肉体间显现,头颅飞起来,接上他们虚假的肉体。逐渐地,头颅上生出了三具面孔,一具是被抹去的形形色色的人的面孔,另一具是二度降临时分圣子的面孔,还有一张是属于恶魔的面孔,但都是女性的面孔;恶魔看向希律王,正尖声笑着。

“我的父亲!我的情人!我的叔父!被称作希律王的那个,你究竟是谁?你让奈拉比斯杀了我,又在这里用我的头颅召唤我,你究竟想问我什么呢?我的体内并不流着你的血,但我是你女儿;我的母亲是你那乱伦的妻子,而你是我的情人;我是你王国的公主,却被你的卫士杀害。你不觉得这命运的安排很有趣吗,特别是让我与你,在现在对话?你用三具面孔戕害我,而我现在也用三具面孔面对你。”

“停下!都停下!那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那个约翰!奈拉比斯背叛了我们,他用莎乐美的头调包了!”从彷徨与不知所措中苏醒,希律王发出了怒吼,但没有人能听得见,其他人看到的,都是他在与头颅无声地沟通,而谁也不敢上去阻拦。

“对你的原谅将会来自于神,但祂不会到来;对你的救赎将来自于他人,他们却被你杀害。但我来到此地,就是为了给你带来我想要带给你的复仇。我在想,为什么我总是你的困兽,现在答案明显多了,你自己也被困于囚笼之中,你困在过去里,困在内心的挣扎里,困在罪恶的循环里。直到死亡,你的罪恶与苦难才会画上一个休止符。”莎乐美的身躯正在缓缓消散,希律以为这就是解脱的信号,仪式就要结束了。

就在希律王即将踏出仪式的结界之时,莎乐美消散的血肉却如同针一样扎进希律王的灵魂里,但另外的人,却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只能听见不知为何,希律王在大笑。罗马的大臣认为他与约翰的灵魂交谈之后疯了,而神婆们也不敢将真相告诉他们,他们赶在月色还未消弭殆尽,逃出了石殿。

“在他人的眼中,你的哭泣将变成嘲笑,你的笑容将变成愤怒,你的灵魂将永远被穿刺折磨,即使到了地狱也一样。晚安,我亲爱的父亲,做个好梦。”莎乐美在完全消散之前如此说道。

“唔~嗯,呵,呵呵,我明白了!奈拉比斯,我感谢你,直到永恒的尽头。”从喉咙中吐出一口浓稠的血,他蜷缩在宫殿的角落;他用手试图拔下插在自己头上的肉刺,又摊开双手,看自己的手血肉模糊,在自己的影子里开怀大笑着,直到黎明女神缓步赶到,驱散黑夜,而死亡天使紧随她的步伐。很快,他的生命伴大漠的晨雾消弭在了风中。

罗马的话,或许一路向西就能够到达。他看见远方的一队人马到来,说不准是追兵。但他仔细一看,领头的那位戴着阿拉伯头巾,他于是放下了长枪,调转马头走向那位领头的人,问他们要去哪儿。

领头的人非常的世故,显现出与年轻的外表不相符的老练,脸上堆满了笑容,说他们是一支商队,要将一批货物送去罗马城。奈拉比斯询问自己能否随他们一起去罗马,领头者说自然可以,但是他仍然建议将尸体袋中的遗体就地处理,否则腐烂之后,很难不被发现,到那时就不好办了。但当奈拉比斯拿出一袋金币时,领头者点点头默许了他加入行列中去。

“所以现在你把约翰的遗体埋葬了没有?”那个罗马人听完他的故事之后,情绪不知应当如何,他想要为他最终得到的幸福感到欢喜,但却又只能为了他命运的波折而叹息。

“没有。”奈拉比斯说,”我总感觉约翰某一日会活过来,因为他所有的预言都实现了。他对我来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他是我的朋友吗?还是说一个导师呢?我与他只相处了一日,究竟存不存在真正的友情呢?”他再一次变回了他故事里那个忧郁的王子,与罗马的狂欢节格格不入。

“我想到了一个地方,可以永久存放这具遗体。”

“请说吧。”

那延绵不断的线如同没有尽头,仿佛永远不会消亡的哈德良长城。走出罗马城墙上那唯一看不见的房间,回到现实世界中无尽的湿涩中去,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刻,他猛地想起德鲁苏斯曾说过,若是不记得这扇门的位置,这扇门是永远不会被任何人找到的。他回过头去看,门已经不见了,彻底地不见了。

在瓢泼大雨中,他意识到,在最终,命运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这可能是他唯一的宽慰了。但从远方吹来的风中,他仿佛又一次听见施洗者约翰缓缓道来的预言。那是破碎的影子,在战争中毫无意义的废墟中飘荡,而他从冥界走来,用千年的生命和不朽的语言治愈万物的创伤,正如他治愈自己的苦痛,给予了自己一个崭新的未来一样。

在彻底忘却那扇门的位置前,他还是想伫立在城墙前,最后再问一句,预言的结果如何。紧接着,那天自己在马背上看见的那星光中,跳脱出的那一个个影子,又一次在自己的眼前浮现。但只有剪影,没有声音,不,还是有的。然后他合上双眼,听见落雨,听见风声。

Original Soundtrack

  1. サーカスレヴァリエ - ZUN
  2. The Furious for Mike - JUSF周存
  3. 牛に引かれて善光寺参り - ZUN

Afterwords 被牛引到善光寺

对于这个故事的构思,在我第一次阅读王尔德的《莎乐美》时就开始了。我非常喜欢那个故事,读完之后我就开始想能不能将它写成小说。我看到了奈拉比斯这个角色的一些潜质,他在剧中表现不多的潜质;不过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因为《莎乐美》的主角是莎乐美,而我的主角是约翰和奈拉比斯。我其实想对王老说一句道歉:毕竟作为后来居下的同人写手,我对于莎乐美的人物塑造其实非常单薄,主要是因为我塑造女性角色的能力很弱(说实在的,我塑造男性也很弱)。

这篇文其实后来看,有不少弱点,第一就是前面说过的人物扁平,第二就是托福作文一般的长难句。后者其实可以规避,只是当时写上头了,然后自己读了一遍发现读都读不通顺的句子都不少。其实也挺丢人的,不敢相信它能得到身边人的较高评价。大概这些恭维都应归给我剽窃自《圣经》和《莎乐美》的经典故事线,建议所有喜欢这篇文的人都去读读《莎乐美》。

关于“原声带”的话,一周年后我改了一些,第一首是ZUN的“马戏团回忆”(Circus Reverie),出自我最喜欢的专辑之一《蓬莱人形》。选用的主要原因是“未来往昔”的大部分内容都在阐释二人黯淡的过去,情感在其中不断叠加。很快,到了“天行秘道”,所有角色的矛盾都出现了,约翰好像死了,而死亡天使也到来了,莎乐美崩溃了,而希律王的疯狂也到达了它的极点,将他引向了灭亡。此时“The Furious for Mike”的激化感就非常地有效,可惜我的文笔写不出来。而在第三部分,“驶向应许之地”(有一个版本是“风中消散”)中,虽然冲突更加激烈了,但一切都早已悄然归于平静了。所以“被牛引到善光寺”作为第三部分的背景音,其似叹似喜的曲调符合奈拉比斯为自己的新生感到的喜悦,夹杂着约翰死去给她带来的悲伤。而善光寺是死者灵魂聚集之地(与第三幕的结尾吻合),我想起小泉八云曾在《陌生日本的一瞥》中写到过:

“据说所有死去的人,在踏上冥途之前,先要去长野县信浓国的佛教寺庙–善光寺参拜。有人说,每当那座寺庙的和尚开始念经,总能够看见众多灵魂,聚集在正殿聆听和尚讲道,他们头上都缠着一块白布。昏厥的人临死前所见到的,或许正是那座善光寺,但我不敢确定。”

除此之外,“被牛引到善光寺”本身就是一个典故,相传观音菩萨曾经化为牛身,将毫无信仰心的老妇人引导到善光寺(日本最早的秘佛所在地),并传授给她信仰心的故事。谚语有云「他人的劝诱与意想不到的偶然,能引导到善缘」。这其实与约翰对奈拉比斯的引导是类似的。很有趣的是,约翰这个名字和牛有非常强的相关性,不过我对约翰牛可没有什么好感;说实在的,我的祖国除外,我对国家这个概念都没有好感。

第二卷《正直者之死》已经坑了一年多了,不是吗?我能不能把它写出来,我自己心里都还没个底。在《明治十七》里我找到了我的相对舒适区——小品式的短篇小说,不超过一万字,通俗易懂,主要看个乐子。但是我和一些笔友认为创作《妄谈》这样的作品更有价值,我可以通过足够绵延的文字展现我的世界观,至于我的世界观究竟有没有足够的必要用这么大力气展示,那就见仁见智了。《正直者之死》已经写了四千多字了,而我目前还没有想好怎么把它写得稍微能看那么一点,我的目标是,它既然顶着这个名头,就起码要和这部作品差不多。这无疑是一个挑战。

值得一试,不是吗?

Revisited on 2024/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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